燕与巢

冉令香
　　一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又是一年清明雨，四哥家的燕子还没有回巢，虽然他给巢拖上了一块木板加固，整天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可是连只鸟的影子也不曾飞过。自从四嫂走后，燕巢就空了。
　　谁也没有聊到，平时那么精明强干的四嫂会想不开，一念之差把自己挂在牛栏门上。“人强不如命强”，这是四嫂的口头禅。四嫂要强，但最终她也也没明白过来：到底是人强，还是命强？
　　四嫂本来就是利落人，进城照料孙子时，打扮得头脚光鲜。把花白的短发染得乌黑，还顺带烫了卷儿。穿上熨烫得板板整整的新衣裤，上上下下一收拾，这50多岁的人象吸足了水分的蔫吧花瓣，满脸的笑纹伸开了，水润润地漾着傲气和满足。
　　四嫂的儿子宏强就是人强命也强的主儿。四嫂每当向本家的三位嫂子拉起宏强，那眼神里的兴奋过电一样闪烁，想压都压不住。
　　宏强博士毕业留到省城工作，和娇生惯养的局长女儿筑好了新巢，又喜得贵子，事事顺风顺水。四嫂乐得心花怒放，脚底板像装着弹簧，走路一阵风，不管刮到哪里都是“春风满面”。想起那刚出笼的大馅蒸包没有？白净暄腾，热情洋溢。要的就是那份精气神儿！
　　再看看本家大嫂！滚圆的身板象碌碡，细溜溜儿的腿儿撑不住似的。上半身往前张，明明走在水泥路上，却像“踩水”。二嫂呢？憨实，天天罗锅着腰在庄稼地里钻来钻去，风风火火“吧唧吧唧”踩着泥巴路往前赶，怎么看都像“扒水”。三嫂嘴头子利落，“叽叽嘎嘎”爱串门子，往往大腿迈进了门槛，高挺的胸脯“仰水”一样还落在门外三尺，大嗓门却抢先占领了至高地震得满屋子响。同是一个老巢里飞出的燕儿，同吃一块地里种的粮食，人家老四家的宏强就能读博士，留省城，你们家呢？这话儿不用明说，光凭妯娌四个走路的架势就能断个黑白分明。
　　“人强不如命强”，四嫂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一撇，嘎嘣琉璃脆，一锤定音。
　　收拾的水面光滑的四嫂风风光光到省城照料尊贵的孙子了。可不出一周，清明前几天，神情恍惚的四嫂又回到了村里。
　　“还回城里吗？”憨实懦弱的四哥问。“清明过了再回吧”。四嫂说话的时候叹了口气，眼神木呆呆地粘在宏强的结婚照上半天没动窝。
　　清明节第二天一早，四哥给宏强摘了捆香椿芽，帮四嫂收拾停当，估计耽误不了下午进城的班车，下地干活了。
　　中午，四哥回到家，饿得前胸贴后背，却里外不见四嫂的人影儿。老牛饿得“啪啦啪啦”直抵牛栏门。四哥纳闷，端起草料喂牛，却见四嫂穿得周周正正把自己吊在牛栏门上，人早僵冷成了一根棍儿。
　　竹簸箕“咕咚”摔在地上。四哥手忙脚乱解下四嫂，鼻涕泪水哭得一团糟。哭了半天，憨闷的四哥也没揣摩出味来，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走就扔下他狠心走了？
　　其实，四嫂从城里回来和他唠唠叨叨说过一些，他大大咧咧这耳朵进了那耳朵出，没往心里装。女人家嘴碎！婆媳相处日子长了，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
　　哪料想，就是婆媳之间的这点儿“鸡毛蒜皮”，戳破了四嫂心里那个装满了荣耀和自豪的气球。气球破裂的时候，四嫂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争强好胜的四嫂住进儿子的新巢，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块多余的木头。自己做的菜，儿媳只吃一口，再不拿眼皮夹第二眼。四嫂出门到菜市场买菜，回来找不到家门，在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楼下乱转。天黑了，路灯亮起来，下班回来的宏强慌里慌张出门找时，她恰好被邻居领回来。那天，四嫂出门买豆腐，回来后蹲在门口半天却不敢摁门铃，怕惊吓了熟睡中的小孙子……
　　忙里忙外一整天，晚上四嫂累得腰酸腿疼睡不着，想让儿子捶捶背。推门却见儿子跪在床头给媳妇揉腿。四嫂见儿子天天起早贪黑地精心照料媳妇，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给媳妇搓澡揉背，洗内衣，洗袜子……那些瞬间膨大的肥皂泡啊，“哔哔啵啵”破裂的时候，溅得四嫂心里颤颤悠悠直泛酸。
　　这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吗？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要强的儿子吗？四嫂心里胡乱琢磨，身上却激灵灵发冷。她突然想起了进城那晚，别墅楼里的老两口双双吊死在楼梯上。他们的儿子是留美博士，女儿是跨国公司驻外经理。他们很忙，忙得几年没回来看他们一眼了。春雪消融，鞭炮炸裂的碎红还堆在老柳树下发呆，病病歪歪的老两口，一天天蜷缩在窗里着看外面枯枝转青，柳飞花浓，心却在孤寂的无底洞里越陷越深。空荡荡的老巢里，燕子何时再回？一个个黑沉沉的夜那么绵长，无边的悲伤和绝望袭来时，他们把自己挂在了空寂的楼梯上，却把儿女过年寄来的汇款单清冷地撇在抽屉里……
　　人强，还是命强？人强又怎么样？命强又怎么样？要强的四嫂，犟马撞墙不转弯。不知何时，四嫂给自己拴了个套，想不开的时候把自己套进去，再也没出来。
　　四嫂出殡那天，儿媳和孙子都没来，宏强一个人回村粗粗拉拉送走了她，又急急火火回省城了。
　　四哥成了老巢里一只沉闷落魄的孤燕，他习惯了出来进去围着另一只转，如今却形单影只。四哥呆呆地抬头看天，空旷的院子上方连只鸟的影子也没有飞过。清明过了，他精心修护的燕巢还空着。
　　二
　　云俯身跪地，悲声呜咽。黑衣、白裤、白鞋裹不住锥心的痛。染烫的棕色长发纷披在肩后，掩不住难言的悲伤。
　　她却不敢放声痛哭，任泪水在脸上无声奔流。妈经受不住致命一击，心脏病突发，命悬一线，正恹恹卧床，输氧输液。她怕自己难以抑制的恸哭会引发一场悲痛决堤……
　　桌上，敦厚慈爱的爸的遗像温和地微笑着，翘起的嘴角似乎对他唯一的女儿娓娓而谈，就像以前她每次回家一样。此刻，他应该在厨房做女儿爱吃的辣子鸡，熬南瓜粥。他宽厚低缓的声音时时穿过抽油烟机的欢唱传到客厅来……
　　一切都已化为梦境，爸突然丢下爱女撒手去了。云泪涌如泉，吞咽着悲声。她瘦弱的身躯无助地俯下，长发漫过肩头抚靠着冷硬的地面。
　　就在两天前，她73岁的老爸还在和邻居下棋。邻居悔棋，好胜的老人不甘妥协，两人你来我往争执得面红目涨。下午，飘起毛毛雨的时候，他给广场上跳交谊舞的老伴儿送去了雨伞，顺便去菜市场捎回一条鲈鱼，他还打算晚上炖汤时少加点盐即可，老伴儿肾脏不好……
　　晚上，出门前他蹲下身子系鞋带时再也没起来。任凭老伴儿怎么喊、怎么呼天抢地打电话叫了急救车，送到医院，他都没有再醒过来。还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心脏监护仪将那条尖峰兀立的折线慢慢拉成了一条恐怖的直线。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彻底击垮了老伴儿。他不知道，就在他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老伴儿心脏病突发，轰然昏厥倒地！悲剧的发生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袭来，将一个老巢的温馨宁静彻底击碎，也将云从忙碌奔波的生活节奏中惊醒。
　　6个小时后，她才心急如焚地从400公里之外的直辖市，急匆匆赶到爸的身边。她贴近了爸的面颊轻声呼唤，她以为那双慈爱的眼睛会应声睁开。可是她错了，她触到的只有冰冷和僵硬，最疼爱她的人已踏上永久的归途。自从春节过后，已是半年多没回家，她没来得及见爸一面！
　　人生何其脆弱，何其无奈。才数月不见，已是阴阳两界，生死两隔。“忙”！忙什么呢？公司刚上了新设备，她跑上海、飞北京，急需扩大业务量，增加利润，让资金尽快回笼；新招收的工人不懂业务，要培训；老职工发生了争执，要调解；同行之间的竞争、欺压，她要软硬兼施，去协调……操劳奔波，忙！到底为谁忙？
　　“忙”，“心”之“亡”乃为“忙”！多么可怕，多么让人怵目惊心的字眼！那颗忙碌的心把亲情友爱都挤到了遥不可触的边缘，它还为能谁跳动？
　　云她疲弱地跌坐在爸的灵前，悲伤伴着愧疚与懊悔在心里奔涌。痛涨的脑海如秋雨掠过的荒原，阴冷凝重，混沌无绪。她的对面跪着14岁的儿子，一米八的大个头困难地蜷缩着。一双沉默疑惑的眼睛时时在外公的遗像上停留，也许他根本不会相信那张熟悉的笑脸已成永别。
　　就要送爸走了，随着司仪的喊声，云双膝跪地。“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咚！咚！咚！三声闷响重重撞击着送葬人的心一下一下越抽越紧。哀乐在空中弥漫，哀痛在低回的抽泣中传递。凝重濡湿的空气低垂压抑，天要下雨了。
　　“老头儿，你好狠心。你走了，不管我了——”身后，云听到妈暗哑的哭声。云想放声痛哭，可她苦涩的泪水滚滚只能往心里流，却说不清为谁痛哭。
　　云把妈带到了这座豪华的直辖市，这里有云为之奋斗的一切，生活还要继续。云匆忙的奔波劳累中又多了一份沉重的牵挂。她知道，哀痛和孤独一直紧扼着妈脆弱的神经、衰退的身体。她的情绪一直时好时坏，暴躁难安，随时都有狂怒的霹雳雷电，劈头盖脸向云袭来。云没有辩解，只有垂头喏喏，默默承受。
　　入夜，灯影疏离，秋虫唧唧。素白的月光泻下一室寂静，云轻抚着妈满头的白发，泪珠莹莹，溢满倦怠的眼窝。
　　又是清明，云回到老家。一开门，满屋的空寂凄冷袭遍全身，忍不住泪雨扑簌而下。屋外一阵燕语啾啾，暖化了她冷硬的神经，开窗眺望，一双翻飞的燕子掠过树梢而去。
　　三
　　一声呢喃，轻灵的身影掠过天空，把春冬两个季节缝合得如此熨帖，浑然一体。为春柳裁剪新妆，拂过春花烂漫的梢头，紫燕还巢又是一年春光好。“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趁风穿柳絮，冒雨掠花泥”，燕子走了再来，老堂旧巢仍是去年光景，新燕翻飞却是今年气象。不管是旧巢新燕，还是老燕新巢，冬去春来，这往返的过程满载季节的期待和向往。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皋鱼为陪伴去世的双亲而辞世，孔子的门人闻之，辞归而养亲者十之有三。而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奔走他乡，在大城市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却忽略了老巢里那些常年的守望者望眼欲穿。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丰丰韵韵”春光灿烂，燕语还巢，声声呢喃中，抚平了多少岁月的艰辛和波澜！
　　燕归，巢暖！
　　2014-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