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头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楼下的老头死了。”从桂林回来,老公告诉我。有点突然,但也不至于惊讶。一直预感老头时日不多了。老头其实不老,六十多岁。他老婆才五十多岁,看上去像六十多,头发花白,身子瘦长瘦长的。夫妻俩是漳州的,在楼下开个杂货铺,有二十多年了。老头曾出现在我笔下,很缄默的一个男人,长得黑黑的,满脸端肃,时间久了,知道人不坏,就是不会笑。妻子可谓闽南女性之贤德代表:开着店,操持一大家子的吃食,任劳任怨,待人热情,见谁经过都打招呼,帮整栋楼的人收快递,分文不取。老头是不干家务活的,整天就喝喝茶,下下棋。这么多年未见夫妻吵架过。
年初,见老头胸前吊着纱布,神色萎顿。我有些诧异,但不敢贸然问。后他妻子说老头喉道长了恶性瘤子,做过手术,开了个口。很快就见他情况一日不如一日。数月前,我经过,他正坐在地上,吃力地喘气,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感觉气快上不来了。我惊问一旁的阿婆,不送医院吗?她勉强一笑,说家里有药。她之前说过,已是喉癌晚期,不再治疗了。
入暑以来,他已经很难好好坐着了,大中午的,就那么竖趴在台阶上,赤膊,光脚,气息奄奄。或坐着,脸无力地埋在手肘下,嘴里往下流着涎水。这是我第一次眼见一个癌症病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结。极度痛苦,毫无尊严。旁人见之恻隐,却爱莫能助。即使是最亲的人,也无能为力,日渐麻木。
起风了,落木潇潇,叶子此起彼伏地进入生命之秋。
那天,上课快迟到了,我扯着女儿飞速下楼,向马路对面跑去。电光石火之间,我仍看到了一个人,以及隔着数米,一眼就瞥见的“削”瘦。真是如被突然削了肉般的瘦啊——原先宽阔的脸只剩下了骨架,眉骨和颧骨突出来,腮边的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瘪进去的褶皱。高大的身子也一样,徒有骨架,一具弓着的骨架。
明知不该,还是失声喊出来:“你怎么这么瘦?”他无声地笑了笑,没说话,低着头往前走。
他是带着孙子在厦门读书的漳泉人。周边城市的有钱人多选择在厦门置房,生意在家,孩子求学在厦,过另一种鸿雁生活,他们是厦门房价一路走高的推动者之一。他与那些人又不一样,人家是妈妈照顾孩子,他是爷爷,独自带孙子,没有买大房,租住在小弄的窄窄单间里。
路过小弄时,常见他一个人酌着小酒,白天无事,他就坐在马路边的平台上,与人聊天。他很爱说话,声音洪亮,老远就能听到他那不标准的普通话。放学时间,他领着孙子回家,个子很高,宽宽的肩膀吊着书包,步子迈得很大。曾聊天时说过,我出身农家,父母年迈无收入来源。他满脸自豪地告诉我,他是有退休工资的,他原是个煤矿工人,在深井里挖了几十年的煤。
见着他,才猛然想起很久没见着他了。挺残酷的,生命中有多少人就这样悄悄离场,我们毫无知觉。上次碰到他,也注意到他瘦了。问及,他说生了场病。具体什么病我忘了,当时并未在意。这才没几天,已是剧瘦如柴,不光瘦,脸色也灰暗,和草灰一样。
我的脚步没有任何凝滞,就那么看了一眼,丢下一句话,便旋风般走了。坐上车,我久久难以平复——即使我毫无经验,仍一眼看出,这是个活不久的人。他的身体被抽去了一种东西,一种叫生命的东西。
而楼上,那个说话有点大舌头的阿伯,据说,也得了病,且已无治疗的必要,只是他自己还蒙在鼓里。他坐在楼下,一碰上我,就说,他年轻时,一个人在外装车,走南闯北的,直到退休才回来和老婆孩子团聚。听说我是江西人,他就热烙地说,江西的上饶、九江他都去过。他说他不知怎么回事,每天早上,腿都酸痛,无法起床。我看了下他的脚,浮肿着,表皮绷得紧紧的,紧得泛光,泛着一种不正常的光。
生命如此“无常”,我眼睁睁看着变故降临到一个个人身上,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
阳光一寸寸撤离,离开矮墙,离开坐在矮墙边晒太阳的老人。太阳西沉,夜晚来临,花朵瞬间枯萎,老人以不可察觉的速度衰老下去;而女人襁褓里的婴孩,咿咿呀呀,转眼就能下地奔跑了。想想,又觉没有什么可悲伤的。
走在路上,一片树叶从梢间盘旋而下,不是直直跌落的,而是在风中打了几个轻盈的弧旋,最后轻轻地落在地上。接着又是一片,再一片……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的过程,缓慢,优美。落在地上的叶赭红,或橙黄,不干不枯,仍有生气,有眩目的洁净之光。我无法把这样的落叶和死亡等同起来,但这就是死亡,一片叶子最后的样子。
人和叶子一样,都要陆陆续续,离开或高或低的枝头,最终跌向地面,回归无边的黑夜。那么,是不是要善待在枝头的日子?哪怕转瞬即逝。哪怕不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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