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我就回来
我对大梁坡说,下雪了,我就回来。似乎大梁坡冬天的雪,能够为我积蓄生命能量,似乎雪下得有多厚,我的能量就有多足。没等下雪我就回到了大梁坡,固执地等着跟村里的人一起迎接今年第一场雪。 也许是故乡疼顾我,怕我冻着,进了十二月还不肯下雪。
天不亮,窗纱上隐隐约约有一层白色的碎花在飘动,我担心自己又在做梦。我总是梦见下雪了,一次次拉开窗帘,一次次失望过后,再梦见下雪,总是忐忑犹豫,不敢拉开窗帘。
我裹上围巾和棉衣,拉开门,地上白蒙蒙的,空气里有股雪花的寒香。下意识地蹲下去摸了一把地,湿冷的沙子和雪混合在一起的粗硬颗粒感,这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雪的质感。一直等待的雪,趁着我睡着,悄悄落满了我的院子,我的房顶,我的老河坝,我的大梁坡。
我跑出院门,在村道上飞奔,去看雪中的村庄。彻骨的寒冷,会让人调动身上所有的热能去应对,仿佛漫长的冬季背后有一种彻骨的力量在支撑着,奔走在大梁坡的雪地上,脚步总是那么有力。
一、雪变成满天的鸽子
天色在随着我的脚步中渐渐亮起来,大雪中,我闻到了东北风吹过来的汽油味,接着看见东边阿哈提家的灯光。如果在过去,谁家一早要出门,一定先听见驴叫跟人声。起太早,驴嫌人吵醒了它的瞌睡跟人对抗的声音,人用道理驯服驴的声音绞合在一起,从风里滚过来,滚到醒来的人家院子里,这像是扔进东风里的声音包裹,你用耳朵打开就可以了解东边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你可以检查一下自己家的茶盐酱醋剩下多少,够不够坚持到下一次有人套驴车出门,决定自己是不是搭着谁家一早套好的毛驴车,去镇子里或者144团部、红旗农场买一点家里短缺的东西。现在阿哈提没有了驴,有家用小汽车了,给汽车加油的味道传过来,你根本无法判断他今天要去哪里。因为汽车一天可以跑很远,跑到乌鲁木齐、奎屯、独山子、克拉玛依再回来。人的耳朵和鼻子判断能力,没有毛驴车时代那么管用了,狗的判断能力也没有过去管用了,追着铲车、拖拉机、拾棉机死咬,惹人笑话。好在狗的嗅觉还是那么发达,能闻到村子里谁家宰羊宰牛,也仍然能闻到生人的气味,拽住裤腿不让动弹,弄得想在大梁坡顺手牵羊的人红着脖子根离开。
泽乃提罕窗户的灯一闪一闪,似乎是开了电视,她是个倔强的孤老婆子。夏天我去看过她,送她两块做裙子的布料,她怀疑我给其他女人一块,给了她两块,是不是认为她穷,考虑要把一块退还给我,好保全自尊,尽管很不富有,她还是想活得体体面面。
阿哈提的小汽车朝西边开走了,没有人知道大雪天他要去哪里。泽乃提罕在这个村里很少出门,孤身一人守在屋子里,守着大梁坡。她的电视屏幕黑明都亮着,她的眼睛除了用来看电视,就是用来看大梁坡。她死之前不会离开大梁坡,死了也不离开,她拜托邻居,如果她先走了,就让邻居把她埋了,如果邻居先走了,她让邻居的家人把她埋了。她在黎明的黑暗里一闪一闪的窗户,其实比电视屏幕大不了多少,她的世界也就一个电视屏幕加一个窗户那么大。她很知足,在她眼里,大梁坡前面带着个“大”字,证明这是个大地方,而且是个可以完全交托自己身前生后事的大地方。
阿哈提家的灯黑了以后,图拉訇家的灯亮了两间屋子,估计是她妻子收拾着要去镇里食堂打工。为了不让狗跟鸽子抢食,邻居图拉訇把家里的大白狗和一窝狗崽药死了。现在他家院子里没有了他呵斥狗的对象,本来走路都看着天的图拉訇,更加不用看地了,初冬地上完全没有了他要看的东西。他每天天不亮就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抬起头看天上的鸽子。有时候天上什么也没有,他也一动不动昂头看着天。图拉訇为了看天,从来不戴帽子,以免抬头的时候帽子掉下来耽误他看天,一到冬天他的耳轮总是黑红的,像是被严寒给烤焦了。
雪从天上扯下一道道白纱,我满身披着白纱往回走,看见图拉訇站又在门口习惯性地抬头看着天,大雪也没有网住他执拗的视线。我也学着像图拉訇昂起头看天,天上的雪变成满天的鸽子,向我飞过来。
二、消失的人物
冬天,大梁坡的人们都和我一样生炉子、做饭、扫地、洗衣服,除此之外,男人们忙着喝酒、挣钱、追女人,女人们忙着结婚、生孩子、办满月酒。我相信,他们还有我看不到的内心生活,比我看到的和搬到纸面上的更彻底。
傍晚,我喜欢坐在炕上看村庄,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过去,新添几朵的路灯围着种棉花的大坑耀眼地开着,村庄像一本打开的书。大梁坡的人物就适合住在村子里看,他们一旦进到了我的书里,从此就从我的现实世界里消失了,被我用薄薄的纸张埋在了书里,再也出不来了。
我在村里再见到我写过的某个人,会有一种悲哀,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人就是我写进书里的那个人。我写的喀里喀孜,有着帅气的外貌,夏天我在他家见到他时,他抱着孙子出来迎我,人已经老得找不到一丝过去的模样,蓬头乱发,胡子拉杂,他还用少年时候的那样热烈眼神看我,却没有了那时的单纯无邪,比我早年见到的他父亲还要衰老。如果夜里见到他,我一定认为是他父亲苍老的幽灵。
有时候,我后悔把大梁坡的人们写进我的书里,他们被我锁在陌生化的描述里,再看到现实中的他们,反倒让我生疑。在村委会门口碰到童年伙伴小石头,他见面跟我握了个手,这个成人化的举动,一下子让我向童年记忆里那个顽皮的小石头告别了。他和我的手握到一起的刹那,我就把他和笔下的那个小石头彻底断开了,把他和我的童年断开了,我只认识记忆里那个小石头,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我有一种犯罪感,仿佛我把他俩其中的一个杀死在了我的文字里。文字是我给童年记忆修建了牢狱,进入我文字里的都成为我的囚徒,他们被我判了无期徒刑,一辈子不得离开我为他们铸造的牢笼。
清早,打开手机,锁屏图是一只艳红的沙发,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三个银子的烛台。我这间屋里没有沙发,只有几只高低不一的旧木凳,是用来踩脚上炕的。我端坐在土炕上的炕桌前打字,屋子里没有通网络,我感觉被这个村子扔在了尾巴根上。隔了三十多年后回来,村子里总有一些东西,是我无法追赶上的。
我出了门,朝尚在熟睡中的白蒙蒙的村庄走去,想乘着早上村庄还没有苏醒过来,一个人安静地走走,复活一些过去的记忆。空气中有股干草的甜香,仔细闻,有种淡淡的草药味道,可能是艾蒿上下了雪,被晨曦一照有股艾香。村子四周房子顶上落着雪,有一种威严感,仿佛一个城堡,联合起来护卫着什么,一副堤防着谁的架势。
一个人偷偷走过村子最东头,就像小时候边走路边捡柴禾和牛粪那样,我躬下身在路口捡了一段谁家丢弃的拴过羊的麻绳,我抖掉绳子上的雪,绳子一股羊骚味,已经被拉扯成了一团乱麻。我多年没有看到过麻绳了,城市里的麻都在用来做衣料了,只有在农村,麻才被拧成拴牲口的绳子。哈萨克邻居玛泰出来倒尿盆,撞见我匆匆招呼了一声,急忙隐到白刺墙后面去了。
我绕到哈斯木的旧房子门前,哈斯木家的那棵树还是老样子,我记得本来是两棵,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棵。哈斯木家门前的大坑是不是原来那个,我有点记不清了,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这个位置曾经是什么,是亚森家的后窗?亚森每天等我从学校回来,经过他家后窗时,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圈,再让右手的食指不断从左手的圈里穿进穿出,那是一个在大梁坡小孩子都懂的动作。
我沉浸在那个带给我早期启蒙动作的回味里,突然有人打开哈斯木家旧房子的门出来,把我恢复的旧时记忆撞开了一道口子。道莱提罕大婶要生炉子烧火了,在院子里取柴禾、铲煤,她朝大坑这边伸长了脖子,我赶紧背过脸往回走,生怕她奇怪我大清早站在大坑边上发呆,幸好大坑里积着的是雪,不是水,不然我恐怕像个要投水自尽的人。我绕回到原来的路上,把一串串可疑的脚印留在了雪地上。
清早不赶羊、不赶牛,一个人在村路上空着趟逛游,总有点行迹可疑,我有点忌惮拖着的那团麻绳。我穿着大棉袄、扎着布围巾、穿着棉拖鞋的样子,很可能像个贼,平时见了我老远就摇尾巴的阿哈提家的狗,一个劲地冲着我狂吠。人们睡着的时候,把村庄交给了狗,清早大梁坡的狗知道人们起得晚,仍然尽职尽责看管着整个村子。我只想去散散步,偷窥一眼苏醒前的村庄,没想到要乘机拿什么东西,走了一圈,无意间竟提了一段没用的麻绳回来。麻绳潜意识里似乎跟线索这样的字眼有关系,我是想寻找一些记忆的线索罢了。这根记忆线索可真的够粗够长,断断续续,纵横交错,纠综绕结。
路边肉孜穹家的房子,夏天我来的时候,还有一些残墙,现在被推土机推成了一堆土,像一个坟墓的样子,本来看家护院的高高大大的白刺,如今戳在土堆上不肯倒下,它还不知道,主人早已经不在了,不需要它了,这傻傻的植物,多少年过去了,仍然倔乎乎地挺在废墟的积雪上。
天色亮了,空气飘散着牲牛羊反刍了一夜的草料的气息。我回到炕桌前,开始反刍清早在村里偷窥的一切。我用笔将好几个熟悉的人物,从现实中拉进我文字的牢狱里。对于大梁坡,我不仅是个文学小偷,可能罪行比这要严重得多,不知道被我关进书里的那些大梁坡人,会不会宽恕我。
三、父亲的车架子
父亲的车架子,是由榆木做骨架支撑起来的。这个车架子使光了大黑驴的力气,使光了父亲的力气,也使光了它自己的力气,跟父亲一起躺下了。父亲躺进了墓地,他的车架子现在躺回了房子西北角,那是父亲过去最喜欢躺在车架子上睡午觉的位置。夏季在自然风吹拂下,父亲把车架子当成他的木床,土墙的阴影长长地伸过来,像一块灰色的毛巾被一样盖在父亲身上。
穷困的年月,驴车是父亲载着我们渡苦海的方舟,承载过我们全家七口人的生活,它拉过庄稼的种子,地里的收成,过冬的煤、柴禾、白菜、土豆、大葱,有一年夏秋之交,还拉过半车苹果。
那个正午,父亲把车赶到柳毛湾,卸了车让毛驴休息,我跟父亲坐在车架子上,等着看苹果园子的人来开门。我们等了很久,父亲心情很好,坐在车架子上卷莫合烟,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路口。父亲似乎很有把握,看园子的人会从那边路口走过来。
我问了父亲好几遍:“看园子的人什么时候来啊?”
“看园子的人吃午饭去了,吃完饭就会来开门。”父亲等得很耐心。
我想,看苹果园子的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吃饭最慢的人,要么他没有牙,要么他是数着米粒吃饭的。
“爹爹,我猜你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苹果。”
“小时候喜欢吃,现在牙不好。”父亲呲了呲满口的金牙。
我怀疑父亲镶了金牙,就尝不出苹果的味道了,不过这没关系,我吃了以后可以告诉他。想到吃苹果,我咽了口涎水。
其实我没记住那天有没有等到苹果园子开门,也没记住有没有吃到苹果,只记住了跟父亲坐在车架子上抽着莫合烟乘阴凉,我闻着太阳晒出路边树叶甘涩的香气和风中的苹果味,听父亲说话。他一说话,下巴上的胡茬就在树叶漏下来的光斑里一闪一闪。那胡子是早上新剃过的,从父亲脸上薄薄的一层皮里,探出一层断了的钢针一样的青茬子。父亲什么都可以瞒,剃胡子他没法瞒着我。家里只有一面穿衣镜,就挂在里屋,那镜子是我和他一起坐着毛驴车,从一四四团团部商店买来的,上半边画着天安门,下半边写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父亲对着没有画和字的镜子两边,左顾右看地剃胡子,我就知道这天必然有好事情,无论如何都得跟定他,不能让他偷偷把我给甩了。
给父亲送埋的那一天,从路上赶来的我看到他的胡子没有剃,他似乎下意识地担心自己剃了胡子,家里就会有人一直跟着他。一辈子唯独这一次,他知道要防着我们了。父亲那天套上赶着那辆榆木做的驴车去医院看病,再也没有回来。他断气的时候,我在千里之外的噩梦里挣扎。
父亲去世以后,我们谁都不敢轻易去碰那个车架子,仿佛那是他的骨架。在老房子的地基上造好了新房子后,还是让它躺回原地。有时候见它淋在雨里,想用塑料盖起来,转而想想,塑料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也就让它那么淋着。晴天,太阳在东南边的时候,它在西墙根的阴凉里,让我想起跟父亲等苹果园子开门的那个正午。太阳转到了西面,它就在太阳下晒着,就像那次跟父亲去野地里挖柴禾,中午累了,周围没有阴凉,父亲晒着大太阳,倒头睡在车架子上打呼噜,我守在父亲挖好的柴禾旁,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戈壁滩上的流沙在流,旋风在旋。
父亲在戈壁滩上的那个午觉睡得可真够长的,比等待那个开苹果园子门的人时间还长,似乎永远也等不到他醒过来。没想到,有一天父亲真的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一觉睡到再也不起来。现在想想,戈壁滩上父亲睡在车架子上那次,还有坐在车架子上等苹果园子开门那次,比起他现在睡在墓地里,是多么短暂的时光。
现在,父亲的车架子躺在他喜欢睡觉的位置,上面盖着厚厚一层雪,像父亲盖了一床白色的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四、彩虹发辫
我家窗户根下的大坑斜对面,土坡上被一团芦苇和树木围着的,是古丽尼莎家的老房子,芦苇摇晃着沉甸甸、毛绒绒的缨子,像一群黄头发的孩子在风里奔跑。每次我有干不了的泥巴活儿,对着大坑那边喊一声,古丽尼莎应声就到了。她飞奔过来,那天,替我用河坝边的淄泥墁好了裂缝的火墙,把柴草和枯树枝折断,放进煤炉,忙着点火。
我在一屋子的柴草烟火气里感叹:“我终于回到大梁坡了。”
“理所当然要回来,这是你和父母唯一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她忙着往炉子里燃烧起来的柴禾上添上碎煤。
世界那么大,只有这片土地上,才会浮现找父母的影子,那影子是我看熟了的他们劳作或劳作回来,在屋子里像我现在一样烧炉子加煤,在院子里喂牛饮驴,喂养喂鸡的身影。
我站在院子里梳头,问古丽尼莎,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揪着小辫对着彩虹说“我的头发快点长,长得像彩虹那么粗那么长!”
古丽尼莎神秘地笑了,“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她说这样头发一夜之间,就会长得像彩虹那么粗那么长。”
她拉开掩在头巾下的两根长辫子,“很久没有玩‘彩虹发辫’的游戏,头发明显地稀少了。”
“我的头发都少了一半。”我捏起薄薄的头发给她看。
“我们再试一试那个游戏,说不定还灵。”她像小时候那样,大眼睛里闪着央求的目光注视着我。
古丽尼莎帮我梳了两根辫子,“辫了头发不会再被野风吹散,也不会被大风拔走。”我看到自己地上的影子,瘦瘦小小的,仿佛回到了童年。
古丽尼莎收起梳子上缠绕着的头发,“掉了的头发埋在家门口的树根下面,这样你的头发就会像树一样越长越密实。拾不回来的那些头发没有了根,就再不会长了。”
我一根根捡拾起地上的头发,跟梳子上的头发合起来,绕成一小团,突然想起几十年来散落在南方的头发,那些没有了根的头发永远不再长了。我把那一小团头发埋在李子树下,古丽尼莎又在土上面浇了一桶井水,李子树密实的根,紧紧抓住土不放。
尽管天上没有彩虹,我心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说:“我的头发快点长,长得像天上的彩虹那么粗那么长!”
真想跟古丽尼莎一起,再回到那条童年的彩虹下,向着天空乞求,赐我满头发辫,像天上的彩虹一样。
五、火热的炕
我们家橡皮红的新房子,是旧房子的废墟垫底盖起来的,整栋房子向南都是窗户,看过去像一列火车。去年夏天回来,我特意挑选了朝南的卧室,这样拉开窗帘能看到河坝和南山。从老房子靠南的窗户望出去,结冰的河坝像一条巨蟒,透着生猛的威力。冬天的雪最先灌进南窗,南窗上结着的冰凌花,在火炉里的火苗升起来的以后,最先融化。我们的眼睛都朝南长,向南一点就离太阳近一点。
今年冬天,我住在最东头有炕的屋里,早上睁开眼睛就能迎上太阳第一缕阳光。北方冬天的太阳只能给人看,不暖身子,取暖要生煤炉,烧火墙和炕。
盘炕用的是门前的土,散发着淡淡的尿味,像我很熟悉的小时候尿炕的味道。村里的羊毛,蘑菇湖水库的盐碱泥巴,地里的麦草,这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几乎是把大梁坡有的东西都盘在了一面炕上。南山的煤烧开土井里的水,再搅拌进大梁坡牛奶,住在大梁坡上,大地上的味道齐备,这是我的山水、我的血脉,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世界。
弟弟让人给炕周边钉了一圈带圆孔的金色瓷砖,说要给屋子勒个金腰带,我看着觉得好笑,像一圈蛀了洞的金牙。弟弟给红砖火墙围的一段白栅栏(目的是防烧热的火墙烫着人),跟一大圈“金蛀牙”合起来看,像父亲满嘴金牙中几颗没有镶金的白牙。我夸弟弟,这个大炕盘得把地下的老爹都能逗笑。
在大梁坡,传宗接代都是在炕上完成的。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繁衍。我看到过母亲跪在大炕上,从这头跪到那头,再从那头跪到这头,来回几次,就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像熟透的西瓜一样滚到炕上。父母在炕上滚了一辈子,滚出了我们七个孩子,我们的身体都是在无遮无拦的大炕上滚大的。宽大、平坦、结实的炕连着地面,不动不摇。炕承受再大的压力也不会叫,除非塌下去。大梁坡一代又一代人,都是从炕上滚出来的,沾着泥、带着土,就像土豆从土里繁衍出来。
我躺在炕上,大梁坡的天空,时不时响起飞机的呼啸声,那声音,仿佛火炉里的火被火墙吮吸后,呼啸着进入炕洞的声音。飞机白天黑夜地在天上呼啸,我的火炉白天黑夜在地上呼啸。飞机划在天空的那道长长的白,一次次跟房顶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连接起来。坐地日行八万里,我睡在土炕上做梦,梦到坐着土炕回到南方。
冬日的梦境里,他的手臂从后面搂住她的腰,把记忆中的那个她重温了一遍,像温习过去的爱情。她忐忑着,分辨不清这感觉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只是抚摸了一遍记忆,似乎抚摸能给她注入生命,然后他开始相信,曾经在照片上用目光抚摸了千百回的女子,这次是活生生的被自己搂着。
醒来的那个她,仍然被晾在大梁坡的土炕上。梦里的拥抱,让我想起煤、牛粪和土加在一起的那种燃烧物,不是煤炉跟炭火直接的爱情,掺了许多许多煤炭以外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一个没睡在炕上体验过“灼热”的人,没法真正理解灼热的情爱,没生过炉火的男女,没法真正理解“火热”这个词的含义。我怀疑离开了炕以后的男人和女人,爱的能力和欲望也会渐渐退化,变得没有那么热烈了。
我把田野上、渠沟边干枯的树枝、树根拖回来,折成一小段一小段,把废弃的树根劈成巴掌大的木片,从田埂边拾回来一捧骆驼刺、半把蒿草,一层层放进炉膛里,用麦草和芦苇垫在最下面引火,一股柴草的烟气,熟悉得就像从父母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小时候,在炕上睡了一个冬天以后,家里的每个人,身上、头发上都散发着柴草的气息。
趴在炕上,热乎乎的炕像父母身体。北方的冬天,人是靠火生活的,火是冬天里的希望。在我渐渐长大的那些年月,一个个漫长的冬天里,火炉里的火从早到晚都是红红的,每一次生炉子烧炕的都是父亲。那时的每一个疙瘩煤、每一团火的温度,都是先从父亲手心里,传到炉子里火墙里炕里屋子里,传到我们身体里。那炉火至今暖着我们的血。
六、父亲的印记
一大早,东窗和南窗根的地裹在雾里,刚翻的泥土蒸腾着水汽,新撒的一层牛粪、羊粪上落着白霜。弟弟计划着明年春天,这边种菜,那边种花,再搭个长长的葡萄架。
我揶揄弟弟:“这块地像是父亲刚刚犁过,等着他下种的样子。他最了解这块地,明年种啥,我们问问他吧。”
“这块地上的每一把土,父亲都用手捏遍了。”弟弟蹲下身子,捏了一把泥土。
新鲜的土在秋阳下摊开着,一言不发,仿佛默默地等候父亲发话。
“看到新翻的泥土,就觉得父亲还在,好像他的影子随时会出现在地头上。”
弟弟手一指说:“他们正看着我们呢。父亲在那儿,母亲在那儿,那个我们没见过的姐姐也在那儿。”
弟弟指的是院子周围的三棵树,父亲是房后面蹲着的那棵老榆树,母亲是守在门前的李子树,那个出生没几天就殁了的姐姐,是老榆树后面的那棵小柳树,矮矮的立在我们从前上学的路口。
“应该给他们留个门,一年四季不去关上,应该在河坝边上搭一座桥,不然他们回来,会被河坝挡住,过不到家里。”
“我们六个长大后,朝着六个方向走散了,你看那六棵白杨树,就是在我们走远的年月被人伐掉的,幸好根子还在这里,只要根子在,就会回来。”弟弟指的是北边一圈伐掉杨树墩。
只要根子在,家园就在。只要村庄在,童年就在。只要土地在,父亲就在。冬天,在大梁坡,处处能看到父亲的印记。
我的脚白天在雪地里奔走,晚上伸在火墙根上取暖,脚后跟干裂蜕皮,脚上的皮肤像极了父亲。在大梁坡呆久了,我终日干着父亲干过的活儿,父亲在我忙碌的身体里一点点复活,仿佛在我全身的皮肤下面隐藏包裹着,要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
首先复活的是父亲的双手,指甲里藏着煤炭的灰,手指上套着一层洗不掉的黑,像戴了一层丝网手套。那双手长久地握持炉钩、火钳,渗进的铁锈和煤粉后跟手汗黏在一起,指纹掌纹里像是始终粘着黑色的印泥,手摸到哪里,哪里就会留下印有他指纹的印记,无论父亲亲昵的抚摸,还是他愤怒的巴掌落在脸上,都是他权力的印章,证明我们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父亲用汽油或柴油清洗手上的炭黑、铁锈,用拖拉机润滑油润滑他干裂的双手,仿佛他的双手是铁制的,他恨不得夜里睡觉前,将这铁制的零件拆卸下来,浸泡在柴油里保养,白天再组装在身体上使用,就像他的假牙,晚上泡在盐水里休息,白天安在他的嘴里吃东西。
继父亲的双手之后复活的,应该是父亲瘦削的脸,眉毛、睫毛上落着霜雪,随后是他矮小的身子。父亲活着的时候,身上年复一年积满了一层层黄土。最后掩埋了他的黄土,只是积得比他在地上的时候更厚一些。
七、墙上的风洞
咳嗽哮喘又开始轮番折磨依拉訇,他老伴大婶被风呛得没法呼吸,被风湿痛折腾得没法睡觉。他们对我不停地抱怨着,这都是他们搬进我们家的老房子后,那些风洞给害出来的病。
依拉訇家炕上放着氧气管,努热拉罕大婶被风呛得没法呼吸,动不动就得吸氧,她向每一个来她家的人不停地撒娇,七十岁女人剩下的唯一撒娇方式,就是告诉别人自己哪儿又痛了,示意人家关心关心她的身体。老化身体只有一直疼痛,才会不被忽视。
他们搬进我家老房子前,没有堵好墙根子上那些风洞,长年累月灌进来的风,在伤害完我父亲之后,又伤害了依拉訇的气管和他老伴的关节,钻进了依拉訇的肺和他老伴的骨头缝里游走作祟。依拉訇说,风把他的气管当成气管子,把他的胸腔和肺当成了风箱,从早到晚呼哧呼哧响个不停。
依拉訇想到了我父亲留给他的那句话:“你不把墙洞收拾好,风就会来收拾你。”
依拉訇早晚会搬进我们家的房子,父亲殁之前就有预感。对依拉訇说上面那句话的时候,我父亲身体里已经扯开了风箱。他央求依拉訇和点泥巴,帮着把后墙根的风洞堵上,依拉訇看看父亲已经没了力气,需要靠他的力气堵那些风洞,就出了个大价钱,父亲摇着头,大口大口地咳嗽着,他被这几百块钱的要价给呛住了。
“我帮你把风洞收拾好,就能把你的咳嗽也带走,不把风洞收拾好,你就得和你的咳嗽在一起。想留着咳嗽,还是留着钱,您自己选择吧。”依拉訇以为用咳嗽威胁我父亲,我父亲就会被吓住。
“咳嗽是我养的狗,有咳嗽陪着我,晚上家里不敢进贼。这风洞也是宝贝,我留着,夏天吹个风,图个凉快。您走吧,依拉訇,风洞和咳嗽我先留着,你啥时后想要,我回头再转给你。”
依拉訇把我父亲和他的咳嗽声晾在风里,头一扭走了。
我父亲殁了不到半年,依拉訇搬进了我家的老房子。
我父亲真的把他的咳嗽留给了依拉訇,依拉訇蹲在地上对着地墙根咳,扬起脖子对着房顶咳,咳得前仰后合,房顶的尘土被他的咳嗽声震得四处飞舞。他对老伴嘀咕:“当年依布拉音家的风洞我没帮着堵,那天他蹲在墙根用咳嗽声送我。哎,他一定料到,有一天我们也会吃这风洞的苦头。”
“当时你要是堵上就好了,咱们现在就不用被风欺负。”老伴腰疼得直不起来。
“依布拉音说过,我不收拾他的房子,风会来收拾我。自从我们住进他的房子,我一直在收拾过那些风洞,可是有什么用,风像是认识那些洞一样,堵上以后过不了多久,又从原先穿过的地方刮开了我们还是被风收拾。”
“等我们搬进来,风洞已经开得太大,堵不住了。”
一到冬天,风就开始折腾依拉訇老两口,袭击他们薄弱的关节、气管和肺,甚至侵入到心脏了。愧疚和懊悔让老两口常年失眠,风一刻不停地在他们的良心上穿孔打洞。
他们用棉花堵,风从棉花缝里钻进来,用破布堵,破布被风撕掉。他们用泥巴堵,老的墙皮不认新的泥巴,新墁上去的泥巴被旧墙皮挤得脱落,他们干脆铲了一大堆土,堆在墙根,土每天被风吹掉一些,被狗刨掉一些,被蚂蚁做窝,鸡叨走土里面的草籽和虫子,最后被老鼠、黄鼠狼洞穿。似乎满世界的东西都在跟他们作对,帮风把风洞重新打开,风的嘴对着他们不停地吹,他们怎么合也合不上。
依拉訇总是感觉,我父亲没忘记他们,一年四季都在用风洞里的风,问候他们一家的生活。
为了逃离我们家老房子的那些风洞,依拉訇盖了个结实的房子,把我们家的老房子拆了,抽走了檩子和椽子。这些檩子和椽子被上到了陌生的房顶,不愿意服服帖帖承担起别人家的重量,时不时地漏点土、漏点水,让依拉訇的咳嗽、哮喘和他老伴的关节炎、风湿痛加重。
住在新修的房子里,依拉訇和老板还是也感觉冷风像蛇吐着蛇信一样,从四面的墙洞里钻出来,风蛇的毒液已经浸入了他们的身体深处。
“依布拉音一定在怪我,怪我不帮他堵风洞,人搬走了,还要抽走他家老房子的这些木头。你看我们盖的这新房子的屋顶,总是往下面漏水、漏土,好端端的墙上就咧口子,感觉到处都在漏风。”
努热拉罕大婶,指着头顶说:“那不怪依布拉音,幸亏依布拉音那间老房子里这些椽子、檩子,不然我们这房子盖不起来。”
依拉訇怀疑我父亲对风念了咒语。他们每次见到我就拉住我,给我诉苦,希望通过我让父亲收回他的咒语,不要再让风跟他们作对,收拾他们衰老的身体。
我说,我父亲都睡在土里了,总不可能趴在墙根子上帮着风刨土打洞。
自从他们跟我说了那些风洞的事情,风洞就打在我心里了。好像依拉訇和努热拉罕大婶的身子,变成了我父母在世时的身子。父母用衰老羸弱的身体,抵挡那些风洞的漫长冬夜,我在远方,睡在四壁结实严密的楼房里,梦里总有风雪漏进来。
如今父母躺进严实的黄土,坟墓里应该不会再有风,可我总担心那些老鼠、蜥蜴和蛇,他们依旧会把洞打进坟墓。我总担心坟墓的一角会漏风,就如同小时候,父母总担心我晚上睡觉被子没有盖严实。我一直没法堵上心里的那个风洞。
依拉訇把房子连同墙上风洞卖给了老邻居,就像当年哈斯木把我家的老房子买过去以后,转手卖给依拉訇。依拉訇又把老邻居晾在了风里,就像当年把我父亲晾在风里。依拉訇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堵上那些风洞了。
依拉訇两口子搬走了,带着他的咳嗽哮喘,带着老伴和她的风湿痛,搬到了镇里的女儿家,他们的女儿最终在父母活着的时候,让父母永远逃离了那些风洞。依拉訇的女儿把那股吹彻过父母们的寒冷留给了我,把愧疚和懊悔留给了我,把那些我没替父母抵挡的风洞植入了我的身体。在冬夜,那些吹彻过他们生命的风洞,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地开合,仿佛天地的呼吸都变成了风,吹进我的每一根骨头,在我的骨头上打孔钻洞,让它发出类似骨哨骨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