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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拍卖灵魂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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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在阅读时感到浑身冰冷,甚至连火焰也不能使我的身子温暖,我知道,这就是诗歌;如果我在阅读时感到天灵盖被猛然揭开,这就是诗歌。”(艾米莉·狄金森)

       读诗笔记,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是个危险的活,因为究竟什么是诗歌,都没有个确切的定论,没准在读的以为很好的诗和诗人,在其他读者眼里,可能就不是诗,如果还要为之笔记,只怕是废话还惹人笑话。可是,读而不思则罔,思而不记则废。虽然知道狄金森论诗之语太过感性,并不确切,很可能是她的挡箭牌,用来掩护自己的“没有音乐性,不合语法和韵律,语言含糊不清,令人费解”的不像诗的诗,却也顾不得许多,谁让她有名来着,且借来这牌子一挡,记下读诗亦或非诗的断章,至于是废话亦或笑话,就不管了。

       湖畔诗人的领袖华兹华斯,据说是英文诗里三或四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对于这种说法,不以为意。他的诗,读着颇具中国山水田园诗之风,有几分清新亲切感。其所达到的诗艺境界,在英文诗里或许真的很好,但是,陶渊明,王维等诗人的山水田园诗放在那里,两相比较,他的诗歌,诗境差距真有点远。也就是这个缘故,说起我心中的三或四个最伟大英文诗人时,华兹华斯距此行列,也就显得有点远。不过,或许是我读的谢耀文译诗版本不佳。说起另一位英国诗人布莱克,本来没有太多注意,但因了他的《伦敦》一首诗,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一件故事,对他的诗歌的认同度和推崇度,倍加提高。

     《伦敦》我走过每条被专利了的街道,/徘徊在被专利了的泰晤士河,/我看见每个过往的行人/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    每个人的每声呼喊,/每个婴孩害怕的号叫,/每句话,每条禁令,/都响着心灵铸就的镣铐。  多少扫烟囱孩子的喊叫/震惊了一座座熏黑的教堂,/不幸兵士的长叹/化成鲜血流下了宫墙。    最怕是深夜的街头/又听年轻妓女的诅咒!/它骇住了初生儿的眼泪,/又带来了瘟疫,使婚车变成了灵柩。   

      作为18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初的英国诗人,布莱克这首诗,语言意思都简单。当时的英国,进入工业革命时期,专利权保护和特许经营权等等,已经普遍。专利理应保护,但是布莱克把“被专利了的街道”以及“被专利了的泰晤士河”,和“年轻妓女的诅咒”“婚车变成了灵柩”等联系起来,感觉未免有些夸张,一笑而忘。

       然而,前几天,看到一则美国新闻,说是有一种药物达拉匹林,在被图灵医药公司创始人史克雷利收购专利权后,药价从每片13.5美元涨到750美元,婴儿、艾滋病患者和癌症等免疫力低下患者,吃不起这种救命药,史克雷利因此被美国网民评为“世界上最无耻的人”,《伦敦》一诗的词语和诗境,闪电一样掠过双眼,一怔之下,方才忆起,往日无意之间,居然还曾经,曾经读过这么一首诗。那一瞬间,由衷的感觉到,布莱克先知一般的洞见力,还有他的诗歌的简单犀利。

      王佐良说布莱克是英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四五位诗人之一,单以堪比诗圣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一首《伦敦》而言,这个最伟大的行列排位,诚不虚也。只是这个伟大的排位,来的有些太晚。布莱克作为诗人的一生,无人注意,死后也是长期默默无闻。过了一百多年,叶芝们才发现了他的诗歌的深刻,其于诗歌史上的地位,才逐渐攀升。这令人叹气,这也令人欣慰,荣誉来的虽晚,总好过永远不来。

       英国诗人布莱克理解的太晚,就是中国诗人杜甫,他的诗歌,虽然自小耳熟能详,但是其价值,理解的又何尝很早?牙牙学语之时,记得的无非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类的诗。他的诗圣境界,要等到贵州毕节五名流浪儿冻死在垃圾箱后,才能更为深刻的体会到,诗圣何以为诗圣,其为何千古不朽。惨痛的事,还是少说。且说杜甫虽然困厄一生,但作为诗人的运气,其实很不错。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可见杜甫在诗歌史上地位,虽然晚于李白几十年,但还好,在中唐时就已确立。他的诗歌史上的荣誉地位,比之布莱克要幸运,在死后来的更早一些。

      李白杜甫同一时代诗人,诗歌史上双峰并立,当时诗名,命运,却是大大不同。李白以一首《蜀道难》,赢得贺知章称赞“谪仙”,诗名誉满长安,洛阳为之纸贵。“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份御用诗人的荣耀,杜甫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以求一口饭吃的杜甫,也是没有。诗圣的诗,并没有如李白诗歌一样,为杜甫赢得名誉,地位,还有金钱和好生活。李杜二人是好友,杜甫常写诗思念李白,可是晚年所做《南征》一诗,“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显然是叹息一生一个知音也没有,好友大诗人李白,也不是。知音难觅,于此可见。

      “诗穷而后工”五个字,道尽太多诗人命运。活着时人生穷寂也就罢了,死了后诗名也坎坷,大多如是。备受李杜推崇的东晋诗人陶潜——陶渊明,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起初也不是很高。钟嵘的《诗品》一书,给历代诗人排座次,上品诗人有李陵,班婕妤,曹植,刘桢,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张协,左思和谢灵运共十一人。这个上品排位中的诗人,如李陵的《别歌》,梁启超讥讽说它“几乎没有文学上的价值”;至于潘岳和张协的诗歌,压根就不记得读过什么,更别说有啥留存在心,这排名也就是看看笑笑,知道当时有过那么一个座次而已。

       陶潜在《诗品》中,位列中品诗人。钟嵘说他“其源出於应璩,又协左思风力”,仅是溯源陶潜诗歌师承,而未看到陶诗于田园诗的开创性。又说陶诗“文称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典婉惬”。“笃意真古”四字,尤其“真”,评的还是很精准。北齐人阳休之编陶渊明集时,对陶诗真淳自然的语言风格,觉得文采不够华丽。于序中批评说:“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至于后世给予陶渊明的诗史崇高地位。钟嵘阳休之们想都想不到,那要到唐宋明清时才慢慢树立且节节高。

       何以解忧,唯有XX,已成为网络时代流行模板。但创作这模板的诗人曹操,命运比陶潜更惨淡。曹操在《诗品》里,属于下等诗人。但这不能怪评论者没眼力。李白杜甫同为大诗人,且是好友,尚且不是知音,生活在华艳侈靡文风的齐梁文学批评家钟嵘们,哪里懂得慷慨悲歌的建安风骨,又怎么能苛求彼等,必须知音异时代的曹操陶潜的真淳质朴的诗风呢?知音难觅,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隐居是个终南捷径。李白就隐居过好几次,重出江湖后,名声更大。隐士说来也是代代有,史书上也往往有隐逸者传。而且,没有隐士的时代和国家,似乎就缺少了那么一点点。桓玄灭了东晋政权称帝,“以前世皆有隐士,耻于己时独无”,专门找了人来冒充隐士,应征出山,以此证明自己圣明,感召人心。野无遗贤。终南山现在也有很多隐士,天朝盛世于此可见。陶潜绝迹官场,隐居南山,躬耕田桑,和一般隐士都不同。自食其力的他,遇到农田歉收,“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隐居躬耕到常常饿肚子,以至于乞食的生活,恐怕不是拿着手机晒山水晒果蔬,发几句吟风弄月,就能获得可观赞赏的隐士们所能承受的生活。

      这么穷苦,还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还要辞去刘裕的镇军参军职务,辞去彭泽令,还要拒绝刘裕征召为著作郎,拒绝江州刺史檀道济赠送的酒肉,坚持隐居躬耕,自食其力,还能在饿肚子的日子里发现生活的诗意。他这么坚持隐居,有说避乱世,也有说忠于东晋司马氏,也有说为了艺术和名声不朽。我觉得,陶渊明隐居,没那么多理由,他就是想做一个真的人。既然不开心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那就“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明。”农夫虽苦,胳膊腿活动自在。耕种不易,收获菲薄,惟其如此,一旦得之,更为珍贵。自己做的饭,酿的酒,那是世间最香最美的酒食。不是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隐士陶渊明的一生,都在追求真和善,葛晓音更以为,诗人追求的是“美德和正义的永存。”不惟陶渊明如此,真正的诗人,以及其所作诗歌,孜孜不倦追求和表达的,不都是真善美吗?正如美国隐士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所言:“我为美而死,对坟墓/几乎还不适应—/一个殉真理的烈士/就成了我的近邻—/   他轻声问我“为什么倒下”?/我回答他:“为了美”—/他说:“我为真理,真与美—/是一体,我们是兄弟”—/就这样,像亲人,黑夜相逢—/我们隔着房间谈心—/直到苍苔长上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姓名—

       有“阿默斯特修女”之称的狄金森,选择了诗歌为终身伴侣,就做了隐士。“灵魂选择了自己的伴侣,/然后,把门紧闭——/她神圣的决定——/再不容干预——”隐士陶渊明,有老婆孩子。他虽然隐居,但并不拒绝与人世来往。农耕闲暇时,常与友人邻家田父聚会。“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在他老年时,还主持和邻居文友们的斜川之会,写诗记之。可见他的隐居,只是远离官场,放情田园。狄金森,则是闭门独身,虽然身处闹市,却是远离人群,隐居一生。她远离到了什么程度呢?她和她的好友,也是她的嫂子的苏珊,还有哥哥奥斯丁,虽然住处紧紧相邻,彼此沟通交流时,却是更多的依赖便条和书信,很少见面。狄金森认为:“当面交谈可能会引起互相伤害,而书信则能避免正面冲突。”而且,“书信是凡人的快乐——/上帝也无权享受——”。亲友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难以一见隐士,偶尔一瞥一袭白衣白裙的衣角飘过,已是莫大的幸运。

       美国十九世纪文学评论家希金森,曾经在给狄金森的信中抱怨说,看不懂自称学生的隐士诗人狄金森的诗歌。狄金森回信说:“你说‘超出我的知识范畴。’你不该嘲笑我,因为我相信你——但是,老师——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其实,她的诗歌破折号等符号使用过多,不合语法规范的省略词语过多,种种“乱象”形成的有骨无肉,不合传统诗风的诗歌语言风格,还真是超出了希金森的文学认知范畴。

       虽然狄金森在信中是如此谦卑,“你从未意识到,是你拯救了我的生命”。但是,当“救命恩人”建议学生,放弃自己离经叛道的诗风,转而像当时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一样写诗,流行诗风易被读者接受时,谦卑的学生狄金森,却说那样会使自己变成女惠特曼,而她听说惠特曼的名声不是太好……以此婉拒了老师指点的光明大道,自信而骄傲的坚持着自己的诗歌风格。风格,就是生命。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作为文学评论家,希金森不是狄金森的知音。虽然他也知道,艺术往往先于批评,有才华有自信的作家,总是突破旧有文学藩篱,进行超前文学创新,甚至文学革命。历史上,布莱克,杜甫,陶渊明等诗人,活着的时候,其人其诗,为世人误解忽视,难为时人所知,也已是司空见惯。是的,希金森知道这些,可他也的确是看不懂狄金森诗歌。因此他建议狄金森不要急于发表自己的诗歌。而在狄金森死后,在其遗留的诗歌是否编辑结集发表的问题上,作为和狄金森通信一生的信中“老师”,笔友,文友,希金森一直犹豫不决,究竟是参与编辑,还是不编辑呢?因为他害怕编辑这样的自己都看不懂的诗集,为当时读者嘲笑。直到后来,他受其他编者压力,才勉强同意一起编辑。

       第一版《狄金森诗集》于诗人死后的四年,也就是1890年问世,迅速热卖畅销。四年,只是四年,离去仅仅四年后,狄金森就得到了一生都未得到的诗名,奠基了她在文学诗歌史上的地位。于此可见,不懂狄金森诗歌的人,只是希金森等批评家和几个编辑,而不是美国当时的读者。时光流逝,狄金森诗歌的热度,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步步升温,后来甚至有论者称,“除了莎士比亚以外,她的成就超过了自但丁以来的其他任何西方诗人。”这个评价,并不过份。希金森晚年回想一生过往,应该很感谢参与了编辑,如果不是这一幸运的勉强为之,文学批评家希金森,如今还有谁能知道,他曾经来过?

       狄金森闭门一生,与诗歌为伴,写了1775首诗。生前文路不畅,只有仅仅10首诗歌发表过。她不愿意,为了能发表,就把自己的心灵铸就的晶体,生硬切割棱角,修饰圆润,以适应当时流行的诗歌风格,迎合某些人的阅读欣赏口味。她于是接受了一些报刊的编辑,尤其是希金森的暂不要寻求发表的建议。为此写道:“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贫困,批准/这种腐败行径/     也许,只有我们,宁愿/从我们阁楼的斗室/一身洁白,去见洁白的上帝/也不用我们的’白雪'投资/    思想,属于/给予思想的人—/就向他,体现思想的灵魂—/出售高贵的歌声—/    经营,应该做/神圣美德的商贾—/切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价格的羞辱—   

      “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生前无知者,为美和真而死的隐士陶渊明和狄金森,假如二人地下若有知,应会成为知音,漫漫黑夜中畅谈,尽管青苔最终也将会覆盖上他们的嘴唇,孤独复归永远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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