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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猫不知所踪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斑点和我同住在一个大学的家属院,我住3号楼201,它住几号我不知道。我常常在小区碰见它,有时它沿露台稳稳当当地散步,像个高傲的走索艺人,有时它在南墙边打滚,沾一身土和阳光,有几次我回来得晚,看见它在路灯底下化成一团影,迅疾消失在许久未修剪的冬青丛里。

我是搬到这个小区大约半年后才注意到它的,我不确定是它闯进了我的生活,还是我闯进了它的生活。一只猫的冒然闯入,让人单调无奇的庸常之余多了些或喜或忧的偶然,它躲在灯影,我站在光外,我往前走几步,它往后退几步,始终保持一段官方交往不远不近的距离。它并不很漂亮,一身棕黄色的短毛,几块更深颜色的斑块不规则地散布身背,脸上一半白一半黄,简直就是小孩子胡乱涂鸦,眼睛却熠熠泛蓝光,清澈如海。我说我叫你斑点吧,它不说话就算是默认同意了。

我基本是早出晚归,早出时从不见它,它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睡觉,晚归时可能遇见它,有些时日能天天遇见,有时隔好几天才遇见,没有碰见的这几天,我并没有觉得生活里少了什么,但是到它出现,才恍然一算,已经流过去了一大段时间。我猜它是没有固定住所的,脖子上没有挂项圈和任何标记名牌,它或许是暂住在这个小区,和我一样,也是暂住在这个两室一厅,我和它应该还有一点相同,就是我俩都没有暂住证,属于非法公民,只是它来去更加自由些,出远门不必担心门是不是忘了锁,家里会不会来盗贼,它在小区里大小便,还需要整个小区众筹卫生费请人打扫干净。

斑点和我起初该算是脸熟但无甚交往的邻居,走碰头便相识一笑,我大约笑得丑陋狰狞,因为打了多次照面,并没有使彼此关系更加亲近。后来我买了火腿肠,蹲下身子喂它,它怵怵悄悄不肯上前,我谗言献尽,它仍岿然不动,但似乎又受惑于肉香,猫腰并未离去。我猜这货是个吃货,便放下火腿肠回家,次日早上,火腿肠和斑点果然一并不见了。

朋友是响当当的猫奴,斥巨资从宠物市场领养一只蓝白英短,宠溺到天上去,当闺女养,逛街带着、吃饭带着,连出去相亲都拎着猫舍去,饭店禁止宠物入内,她索性连亲也不相了,相亲对象从饭店尾随出来,两人坐路边吃大排档。她曾怂恿我也养一只,我说我连自己都不想养,还养啥畜生,要养也养王八,怎么都死不了的品种,何况,我讨厌猫。

与其说是讨厌猫,不如说更喜欢狗。至少狗会看家,会呲着牙谄媚笑,我给它残羹冷炙,它把尾巴摇成一架涡轮增压,推着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这仅限于老家村里的大院子,有广阔的撒野空间。我从未想过在这所不大的房子里多养一只活物,无论狗还是猫,多麻烦啊,把屎把尿,扫毛除臭,相看两生厌。可是在我喂了斑点很多根香肠和很多条鱼干后,我竟生了希望它入住我家的念想,后来斑点把我家当它家,我还觉得与它有不谋而和的庆幸。

我用旧纸箱给它改造一间简易房,搁置阳台上,它嫌弃房屋过于简陋,不肯搬进去,常常往床上跑,我吵它几次,这货还算长记性,只敢等到我上班时偷卧床边,听见开门声,便又顺势跳下床逃回它的毛坯房。斑点很懒,从不做家务,白天睡,晚上睡,除了吃饭好像一直在睡,它自己在家的时候想必也在睡,只是它肯定睡得浅,否则怎么每次都能听到开门声呢,它以为我不知道它偷睡床边的事实,可是它也不知道尚有余温凹陷的身印早就将它出卖,或许它知道,但我不跟它一般见识,它则揣着明白装糊涂。

斑点和朋友的蓝白英短相比要贫寒得多。英短一日三餐喝牛奶、吃牛肉,加餐几尾北极虾,斑点没那享福的命,清粥加火腿肠是日餐,偶尔吃顿鱼,已经算过年了。英短晚上和朋友同枕共眠,朋友幸福得似是剩女等来真爱,片刻不离腻歪一起,英短迫于先天不足,身体上不能反抗,便从精神上鄙视她,给她几瞥嫌弃的小眼神,朋友丝毫不在意,情到浓处,任由这小畜生在怀里撒泼。斑点只能露宿阳台,朋友嫌我虐猫,没有爱心,我说你有爱心你领走养,她爽快,领走就领走。未料斑点东闪西躲,不肯跟随英短过上流社会的生活,嗯,还算它有点骨气,富贵不能淫。后来我想根本的原因是,它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想象不到豪门里的快乐。

大多数时候斑点是独自在家的,反正在家也是睡觉,睡着了便不会从心缝里长出孤独。况且猫本就不喜群居,小区里的金毛、哈士奇,狐朋狗友凑一起吹牛逼,何曾见这些猫们攒一块儿瞎扯淡,它们一个个骄傲得要命,除了发情求爱,哪里会主动茶酒言欢,爱情才能让它放下身段。

但斑点似乎也有几个朋友,都是散居小区的流浪汉,它们有时隔着窗户彼此对话,鬼知道在聊些什么。我看它们聊得辛苦,心生悲悯,打开窗子期待外面的猫们进屋里坐坐,它们碍于脸面,闭口不再言。

我一度好奇它们交流的内容,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熟悉是理所应当要做的功课,但我不懂猫语,便无法了解斑点的过去和未来。后来,我试着在浓浓的夜后,解码它们的对话,像家长偷听子女和同学间的电话粥,但它们只发出“喵呜”之音,听似杂乱无章,似乎又有律可寻。

猫跟猫之间的交流,和猫跟人的交流是不同的。它与友漫谈的时候,嗓子里发出“呜呜”声,腔调高低错落,表达不同的语义和微妙情愫,它呼唤人的时候只是一声漫不经心的“喵”,明显透出对不同阶级的区别对待。它“喵”的时候少,“呜”的时候多,不常有求于人。我有时想,收留一只猫,供它吃供它住,怎么也算积德行善,但这大概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我,它依然是一只完整的、有自己独立灵魂的猫。

自始至终我没弄清斑点的父母何在、户籍所在地,以及它的前小半生是怎么度过。如果不是朋友告知,我甚至不知道它本是女儿身。我和猫之间,隔着大川大河,我无法参与到它在这个屋子以外的生活,这却又带给我慢慢滋长的好奇,越发希望走进它的内心,看看它在想些什么。

朋友自持猫场老手,阅猫无数,对猫的脾性了如指掌。她说你别看这些小东西平常安生老实,其实邪性得很,你正在怀里抱着,它冷不丁就挠你一爪子。她挠过你?挠过,挠流血。小心得狂猫病。它跟我都打了狂犬疫苗,不碍事。挠你,你还这么宠它?它长这么可爱,挠两抓子怕什么。

猫和女人都是水做的,液体动物,变化无常。

斑点还算克制,不曾和我发生肢体冲突,我也从不抱它,从根本上规避了受伤的风险。既然相互琢磨不透,便不再劳神费思,我给它食物,它报之以生活气,同居一室,各自相安无事。

它有时会在屋里四处走走,步态稳健,像是视察自己的领地,它从沙发跳上书桌,又纵身一跃,跳上书架,捡一块儿平坦地,瘫着不吱声。我坐书桌旁,有时看书、有时看电影,或者在家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它卧着,不知道被什么响声惊动,抬头环顾一圈,落在与我的对视上,看到我在,又重新合上眼。我和它应该都是被动型人格,我不叫它,它便不理我,我叫它,它未必理我。电脑里声音大,吵着它了,它才“喵”一声,以示抗议,有次我忘了它的存在,没搭理它,它见我依然不思整改,便从书架上直接跳下来,找个安静地方继续睡。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瞌睡。

斑点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我下班回家,看不见它也不用操心,做好饭它多半会出现在餐桌上。它有专属的盘子和碗,吃完,扭头就走,剩下杯盘狼藉等我收拾。如果哪天我在外面吃饭,总要提前从盘子里为它预留一小部分。朋友抗议,说猫比人金贵,人还没吃,先给猫留。我给它带回去,它依然如往,不知我为此丢掉多少脸面,没有半分过多的感恩,尝试几口,依然留下我收拾残局。

我和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默契。

十一国庆节,七天长假,我从郑州回老家。村里的田园犬满村庄游荡,还有几条泰迪和金毛,它们跟着生于此长于此的村狗久了,早放下了血统里的体面,寻回骨子里的放浪,把金色的毛一根根滚成土不拉几的黄。那些狗不认识我,看见我就冲过来,快到跟前又紧急刹车,汪汪叫几声,我知道它们不会真的扑上来,村庄的狗和人一样朴实,它们大概是在问我将去谁家,是走亲戚还是路过,但它们往往把握不好分寸,让彼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也让人误以为土狗欺生。很少见猫,间或看见一只,顺着墙根快速消失在拐角,不知怎么又腾空而起,心定神闲地沿上围墙俯视闯入村庄的陌生人。

回来前,我本想把斑点托付给朋友,她却把她的英短独自锁在家里跟她的朋友度假去了。我说,七天啊,你怎么能舍得下,良心呢?她说,猫的自理能力超强的,况且它有九条命呢。我给斑点备足了食物和水,铺垫好猫砂,剩下的,祈求它多福多寿吧。

在家的几天,是无所事事的几天,玉米已经晒干卖掉了,麦苗还没长出来,返乡收秋的年轻人没有农活儿可忙,重新收拾行李返城务工,剩下闲散的村庄。傍晚,我端碗坐在路口的石头上吃面条,一条狗闻见饭香凑上前,我挑出一筷子面甩出去,狗抬头稳稳接住,便有很多只狗围过来,巴巴看着我的碗。猫从不凑这样的热闹,它不屑于争食,不屑于难看的吃相,哪像那群脑子简单的狗,只要有吃的,哪里顾得上吃相和姿态。

斑点肯定不屑于摇尾乞怜的讨食,它号准了人的脉,不冷不热,反倒让人挂念。我不知道留的猫粮是不是够吃,水槽里的水是不是变质,不大的空间会不会让它觉得过于幽闭,与之而来的担忧是,它会不会把我的床铺折腾得不像样子,把桌子上的书、杯子一应物品统统打翻,我甚至想象那间屋子是如何的乱七八糟、臭气熏天。

假期没过完,我返回租来的家,一切如初,这让我倍感欣慰,念起斑点的好。我叫它,它不应,我找遍各个房间,依然不见踪影,我起初设想了它在家的种种作妖,该对它做怎样的惩罚,但它并没有给我惩罚训斥的机会。天黑了,它没有回来,假期过完了,它仍然没有回来,晚上下班,我回到小区,一边走一边喊他,就像小时候我妈到饭点就会沿着村路叫我回家吃饭,我只是玩野了,暂时听不到,但总会在某一声后,应一声,飞奔回家,或许斑点也只是玩野了,终究会在某一声后,回应一声“喵”,然后出现在小区的灯影下,出现在阳台的猫舍旁。

朋友得知斑点丢失不见,带着英短过来,说她也要离开这个城市,正好把英短托付给我。我说,我已经搞丢了斑点,万一再把英短弄丢,你不得杀了我。

她说,斑点、英短其实都只是只猫。

我没有收留英短。

我搬了一次家,大大小小的行李收拾一大堆。那猫舍如今看起来确实简陋,难怪斑点看不上,我把它拆了扔到垃圾桶旁边,打扫卫生的阿姨会把它收走,卖给废品回收站。剩下的猫粮一并丢弃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其它的流浪猫趁着黑夜,暂且放下白日的尊严,偷偷慰藉饥饿的肠胃。斑点使用过了碟子,当初从淘宝买的,比我自己用的碗都贵,如今没什么用处,索性一并扔了。

我知道与她再无谋面的可能,从此,一只猫,和它给予我的一切,再无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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