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姐
三十年了,我竟没去看过表姐一次,她是我生命中应该感激的人。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犹豫什么,一次次想去看她,又一次次没能成行。但在我心灵的一角,表姐时时站在她家大门口,靠在门框上,朝着我笑。我总在想,下次回来,一定去看她。现在,她不在了,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了。这位给了我许多温暖的表姐,现在只在世界的那一边朝我轻轻微笑。
我的初中是在离家十五里的乡里初中上的。上学第二周,开始下连阴雨。乡里学校条件差,宿舍屋顶没有不漏的,外面下大雨,宿舍里下小雨,土炕上摆满了脸盆,叮叮咚咚。晚上,炕上都溅湿了,被褥铺上去,湿得能拧出水来。
那年的雨下得离奇,宿舍屋顶很快就坏了,墙也噼噼叭叭直掉土。学校怕出事,就让学生自己到校外找地方住,学校则准备拆掉旧宿舍盖新宿舍。
这把我难住了。我在乡里并没有认识的人,能去谁家住呢?我扛着铺盖卷,站在校门口东张张西望望没有办法。班主任张永海老师看到了,走过来对我说:“你在这里转悠啥?乡里北头不是有你一个表姐吗,你五姑姑的闺女,你去她家对付一段时间呗。”
我并不知道乡里有一位表姐。父亲去世早,又是过继给爷爷的,互相之间并无来往。这个我连认识都不认识的表姐会认我?她会让我在她家里住吗?可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只能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了。
表姐家倒好找,我只打问了一次,就找到了她家。进了院门,我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妇女正在猪圈旁给猪倒食。我怯生生地走到她跟前,低声问:“这是成花家吗?”她自顾吆喝她的猪,竟没有听见我说话。我不敢再问,只好搓着两手在那里等。表姐一回头,吓一跳,她问我:“这娃,吓我一跳,你找谁?”
“你是成花姐吗?”
“我是呀。你是……?”
“我是白妮,山沟北的,苏学志是我爸,我在这里上学,学校拆房子,叫我们自个儿找地方住,我没地方去,你……你家有地方住……住吗?”我一嘟噜都说出来了。
“白妮,你是小白妮?有,有,有地方住!没谁的地方也你有住的地方!”表姐放下猪食桶,拉着我进了窑里。
表姐把我的铺盖放在后炕上说:“你和小青就睡这儿。”又把我拉到前炕上坐下。她说,你爸啥本事都有,就是走得忒早了些。她说,小舅舅对我可好了。她说,你好好在这里住下,我把你当亲妹妹待着。她说……她说不下去了,捂住鼻子哭起来。
她跟邻居说:“这是我妹妹,我小舅舅家的女儿。我小舅家娃学习都好,就是恓惶……”
我打小就没出过门,尽管表姐对我很热情,但我怕生,住得也不自在,晚上不敢脱衣服睡。表姐发现了,就非要我脱衣服睡,说是不脱衣服睡觉休息不好,影响学习。不管表姐怎么说,我就是不脱衣服,急了就抹起眼泪来。
那时候的冬季似乎比现在冷很多,西北风比针还尖,一根根的都扎进衣服里、扎进肌肤里去,地上冻得铁一样硬,脸盆里的水结着冰。教室里,火炉倒是不小,但热量不咋的,该怎么冷还怎么冷。宿舍里也一样,只是比外面风小些。山沟北,我的家里也冷,只靠母亲和我们平时捡来的硬柴取暖,水缸里结着冰,我的手脚都冻出了疮。
那个冬天,我都在表姐家暖暖的后炕上睡着,表姐还把她的暖袖给我,那温暖多少年来我一直感受得到。
那时候被称为“瓜菜时代”,学校食堂主要吃南瓜,加一点点玉米面。每顿饭除了咸菜,还是咸菜。偶尔做些清汤,汤里飘着少许白菜叶和极其罕见的几点油星。我下了晚自习,表姐赶紧把锅搭在火炉上:“还有饭,给你热……”我不好意思,说是学校吃饱了,表姐说:“不要作假,有了你吃点,没了就讲究不起了。”我吃的时候常常分了神,想起我妈来。我感到幸福,不回家也能改善生活,心里暖暖的。
表姐总是笑盈盈的,她看我时眉目间布满慈爱,她是那样疼爱我。表姐比我大二十多岁,按年龄论起来,和我也算是一位母亲和一个孩子了。表姐五个孩子,三个比我大,可他们不论大小见了我都叫我“小姨”,叫得我很是不好意思,红了脸不敢答应。
那时候村里还不时兴下水道,表姐家院子地势低,街上的水老是流到她院子里。表姐就在院子边上挖个大坑,坑里填上碎砖头瓦片,面上稀稀疏疏铺上砖头,因为下面有缝隙,水就咕噜咕噜渗下去了,地面上干净利索。
我学习用功,老师表扬得多,乡里人都知道。表姐也对我抱有很大希望。那时候,初中生最好的是考中专,第二是考师范,第三才是上高中。那年我考了学校最高分,谁都认定我是稳稳地上师范了,可最终接到通知书的却是别人。表姐感到失落,心里很有些不平,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遍遍地安慰我,让我不要伤心,大不了来年再考。
我上了高中。那以后就再没去过表姐家。上学时,在街上遇到过她一次。她看到我,咧嘴笑着,露出白白的牙,扬扬手向我走来。她摸摸我的头发,叫我到家里去吃饭。我说不饿,吃过饭了,要上学呢。她就塞给我几块饼干,让我放学回来就到她家吃了饭再回家去。
高三那年正月,我到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手术很小,医院安排一个实习医生做的。实习医生上手就给剌错了,纵切给弄成了横切,给我造成终身伤残。那时候也不知道维权,就自己受着。手术后,伤口又感染,一直不能愈合,隔三差五上医院换药、输液。那年高考,我落榜了。
又去复习。伤口仍是好不了。母亲在家里每天给乌龙爷烧香、磕头、接药,请来跳大神的,但都无济于事。那年高考又落榜了。我心情极度抑郁,想着活一天算一天吧,就到县城,续叔介绍我上了县职中医学班。我也索性不去医院了,靠着学到的那点知识,自己给自己换药,想着真不知道能活几天呢。说来也奇怪,伤口竟慢慢地不再化脓,结了痂了。
但总是没考上大学,我觉得没脸去见表姐,想着有一天长本事了好去看看表姐,好歹对她也是个安慰,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可是我没长到本事,只是干了临时工,结了婚,生了孩子,挣钱养家,养孩子管老人,忙东忙西,就是一直没有去看看我那表姐。
三十多年过去,当我终于能鼓起勇气想去看望她的时候,我的表姐——她有着母亲一样的真诚善良,有着母亲一样的温暖慈祥——却走了,永远地走了。岁月带走了很多美好,留给我的只有思念和后悔。
如今每次经过浇底,看着车外的风景,往事在我眼前一幕幕重现。我心里总有一种痴想——表姐迎面走来,微笑着问我饿不饿。
我多么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也是好的。但我知道,这是永不会实现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