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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风行走的小路

2020-09-17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1蜿蜒在地头的小路,宽不盈尺,油菜花开的时候,就像潜伏在花丛中的一条蚯蚓,如果没有路旁的牛筋草做向导,人们也许会在田野里迷路。到处可见的牛筋草,据说是一种药材,清热利湿,可治小儿急惊,黄疸,痢疾,能防治乙脑。可能是父辈们对草的药性不了解
  
  剑鸿
  1
  蜿蜒在地头的小路,宽不盈尺,油菜花开的时候,就像潜伏在花丛中的一条蚯蚓,如果没有路旁的牛筋草做向导,人们也许会在田野里迷路。
  到处可见的牛筋草,据说是一种药材,清热利湿,可治小儿急惊,黄疸,痢疾,能防治乙脑。可能是父辈们对草的药性不了解,也可能是承蒙乡下的谷物粗糙水土好,童年的我们,成长得还算健康也很顺利,除了偶尔感冒发烧,并没有牛筋草的用武之地。所以,在农村生活的多年里,牛筋草的味道到底是甜是苦,是辛是酸,我不知道。在地里劳动的人们,有时会顺手扯起几蔸牛筋草,熟练地打个结,以作捆绑东西之用。也有喜欢作弄人的家伙,趁着牛筋草长得茂密,将小路两旁的草尖结在一起。遇到走路粗心的人,走着走着,忽然绊个趔趄,甚至摔个“狗啃屎”,也说不定。
  小路通往一个叫滩头的村子。由于地处三县交界处,周围人口稠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千把人的村庄竟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集市虽小,剃头摊子农药店子打铁铺子照相馆子却一样不少。每逢赶集的日子,四围村子的人们顺着乡间小路,不约而同赶到这里,也有邻县人不惜等上半天的船,纷纷渡过一条叫清江的河,熙熙攘攘地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践踏得灰尘四起,落雨天,满地的泥泞浓稠如浆,混上一些鸡鸭的粪便味,还有从田野里吹过来刚刚浇下的猪尿味,弄得整个街道像一锅馊粥。
  尽管如此,人们赶集的热情丝毫不减,目的不过是扯上几尺布回去给小孩做衣裳,在农忙来临之前修理一下被土疙瘩磨钝了的锄头耙子,或者花上几毛钱请理发师傅理个头,刮一刮胡子,享受一把被人服侍的味道。也有的人像我们村的九根老头,纯粹是为了看世界,十回赶集九回空手而归。他是一个鳏夫,老婆早亡后就没有再娶,也许是娶不到吧,总之没有儿女,一辈子靠赶集找乐子,说起四乡八镇的奇闻异事,唾沫星子直喷到人脸上。前几年,老头瘫痪在床后就一直窝在家里到死。人们说,这是看世界看得太多的报应。
  对于我来说,经常走上这条小路,不仅因为这里是集市,更因为这里是外婆家。从我们的村口到外婆的村口,约莫三里左右。
  2
  据母亲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走过这条小路,一手牵着两三岁的弟弟,一手提着装鸡蛋的角篓,去给住在邻村的外婆送节礼。母亲的话,本意是教导我的儿子,想以乃父小时候的英勇表现,说明小孩子要听话要勇敢要敢于任事的道理,却无意为我还原了一段久远的记忆。
  我记得,那只角篓是用竹篾作成的,由于用得时间太长,有几处的篾片已经干枯破碎,露出了几个窟窿。母亲趁着邻居家请篾匠打筛子打晒席的机会,央求篾匠师傅补过好几次。这一回,角篓底部又有了一个破洞,等了几个月,整个村子都没有人家请篾匠。母亲干脆专门找了一块厚实的蓝咔叽布片,穿针引线,像缝衣服一样缝了起来,一会儿将针在头发上擦来擦去,一会儿用剪刀剪掉一些竹篾,老半天,才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算是缝好了。然后小心地装进十个鸡蛋,又用手掂了掂,才露出微笑。
  鸡蛋提出门的时候,母亲从门口春联的角上撕下一小片红纸,又到灶下捏了两颗饭粒,用指头尖揉碎,郑重地将红纸黏在其中一个鸡蛋上。我问母亲为什么要黏红纸,母亲说,黏了红纸,我们家和外婆家会变得更好。我虽然不知道红纸和好坏有什么关系,但母亲既这样说,我便觉得所提的不仅仅是鸡蛋,还有能让我们变得更好的只有大人才说得清楚的东西。
  那一次,三里路好长,长得一直伸到我现在的记忆里。
  这次的光荣使命,是否牵着弟弟的手一起完成,我完全忘了。但是,我却记得,走出村口走上小路走向田野的一段时间里,一种穿越旷远、幽静的巨大空间所特有的孤寂感包围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村子的视野,尝试独自走完一段路。一路上,虽然也有小鸟和蜜蜂的陪伴,我却忽视了它们的存在。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小路的沟坎和转折上,放在自己的想象上。在一段比我的身体还大的铁管面前,我看到它颤抖着喷出巨大的水注,轰鸣之声让人心慌。为了越过这段管子,我似乎踌躇不定地站了很久,还回头看了几次家的方向。最后,还是麻着胆子从铁管下钻了过去,可是路面湿滑,角篓磕到地面,有几个鸡蛋破了,从里面流出蜜糖一样的蛋黄来。直到懂事之后,我才还原了当时的真实场景:这不过是一段正在灌溉的抽水管而已。
  走进村口,外婆风摆柳一样跑过来,满口“乖崽,心肝”地喊着,一把抱起我亲了几口。在外婆的怀里,我忘记了母亲教的礼貌用语,没有叫外婆,反而鼻子发酸,眼泪打转,有要哭的感觉。
  3
  外婆的家,并没有因为母亲黏的红纸而变得更好。
  不会说话的哑巴舅舅始终不会讲话,耳朵也是聋的,只会指手画脚、阿巴阿巴的乱叫,让我觉得奇怪而且害怕,只有外婆和母亲可以猜出他手势的意思。外婆家的房子,依旧是阴暗潮湿的老房子,房间里只有一个狗洞大小的窗口,伸手不见五指,住着外婆和三个舅舅,明瓦上满是污垢,天井里的雨水似乎常年在下。炒菜的时候,只用一小块纱布占了菜油,在锅底擦一下,就算放了油,吃得最多的还是马齿苋和南瓜粥。
  那个时候,还没有包产到户,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父母要忙着挣工分,隔一段时期,外婆就会沿着小路,踮着小脚,来到我家住一段日子。更多的时候,是父亲用自行车将我送送到外婆家住。路上,我经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提着小篮子赶集的老婆子,挑着油缸走村串户卖油的老汉,穿着新衣裳去做客的女人和小孩。女人们在路上遇见了熟人,总喜欢站在路边说话。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我时常担心父亲会把车骑到地里去,但那时的父亲年轻有力,车把扶得稳稳的,始终行驶在小路中间。路旁的行人、桔树、庄稼,还有一座座坟包,都活动起来。远处的田野,村子,云彩,也跟着一起活了。
  春天,风把田野和土地吹活的时候,外婆却死了。
  外婆的死,被舅舅说成是“百岁”了,母亲听后异样地哭了。到底怎么个异样,我说不清楚,也记不得了,但与平时为了一点小事和父亲吵架时哭得有所不同。我模糊地感到“百岁”不是什么好事情。父亲用自行车匆匆忙忙驮着我上了小路。平时骑车骑得那么稳的父亲,这次,却不时滑到路边的地里。来到外婆家,我已经看不到外婆的身影,只看见老屋一侧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我偷偷问父亲,外婆是不是在里头,父亲没有回答。
  接下来几天里,外婆家出奇地热闹,许多亲戚赶来,披上白色的头巾,对着外婆的灵位跪拜,挤在阴暗的老屋里说笑。旁边的桌子上,坐着几个吹唢呐的人,吹唢呐时,他们的腮帮子鼓得像个球,不吹的时候,却瘪得颧骨老高。一连几天,我都在盯着他们的腮帮子看,直到八仙抬着棺材走向小路旁的坟地里。就这样,我和外婆的生命重叠期结束了。
  4
  外婆去世后,每次再去滩头村,母亲就只说去舅舅家,而不说去外婆家。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对一个村子的称呼,母亲从来没有解释过。我也没有问。也许真地去问,母亲也回答不了。
  不管是外婆家,还是舅舅家,改变的只是名称,不变的却是血脉,是记忆。这些年来,村子里的年轻人很多外出了,只留下老人和孩子。每回走过这条小路,总能看到几座新坟。对于很多像母亲这样的人来说,也许意味着村子的称呼可能要发生变化了。古老的村子,承载生死两端,却从来不曾有过辉煌。小路因为走的人少了,似乎日益苍老枯瘦,牛筋草长得更加茂盛。由于村庄的变迁,小路通往集市的部分已经断了头,只留下田野的延伸部分,还像蚯蚓一样隐藏在油菜花从里。村子的另一头,已经修了一条宽阔的进村道路,那是一条踩不出足印的道路,和热闹相连,和忙碌相连。在热闹和繁忙里,谁还记得乡间小路上的那些欢乐和忧伤,记得田野中的那些宁静与凄惶。
  到城里生活后,每年春节,我还是坚持取道小路,给舅舅们拜年,喝点酒,听听他们在外打工的经历,给哑巴舅舅递上一根烟,打几个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手势,与他交流。破坏我这一习惯的,是妻子的高跟鞋。高跟鞋不适合在小路上的沟坎行走。我便举出走小路的十条好处,全力动员儿子陪我步行。我所列举的好处是:空气清新、风景美丽、可以锻炼身体、可以赛跑、可以捉迷藏、可以偷吃油菜条……
  我不知道是哪一条打动了儿子。但是,在内心深处,的确有一个理由在打动我,是什么呢?走上这条小路,我的心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安静下来。云雀在头顶高唱。油菜花在风中起伏,田野到处充满着繁衍的气息,沟渠中的蝌蚪长成小青蛙,把田野当成了一面巨大的鼓,到处蹦跳,也许还有菜花蛇在大地的深处游走。走在小路上,人好像变更高大了,一下子,便能找到头顶天、脚踏地的感觉。
  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人丢弃的。也许有一天,小路会重回它原始的怀抱。到那时,小路上曾有的身影和热闹,承载的故事和悲伤,都会被繁茂的花草覆盖,人们翻开泥土的时候,找不到一丝痕迹。只有风,行走在田野里,行走在小路早已荒凉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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