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靠不住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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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庄1959年出版的《卅年存稿》中收有一篇纪念丁文江的文章,此时距丁氏离世已有二十几年的时间了。文中回忆起他在南京参加丁文江追悼会的情景,说第一位走到台前致祭的是总统蒋介石,“胡适之和翁文灏都先后到台上各自致了悼词。……适之先生的致词,引了在君平时自评的话儿:‘我们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
此书由胡适做序。大概做序时没有细看,后一年看到这篇文章,对身边的秘书胡颂平说:“南京的在君追悼会,我一点也记不起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追悼会上致词。我引在君上面两句话是在纪念他的文字中发表过的。在君的追悼会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开的,怎么没有孟真说话?可能是孟真说的话,后来当作我的话了。历史家的记载不可靠。伯庄在二十几年以后的记忆,往往会有记错的地方。”
两人说法不一,看来应有一人误记。不涉及什么大是非,可小考证一番,当是挠痒痒。中华书局出版的《翁文灏日记》“一月十八日”条记着:“下午二时,中央研究院假中央大学礼堂举行丁在君先生追悼会。蔡先生嘱讲丁先生事略及学术工作,次由胡适谈话。……”依照这个,误记的应是胡适。不过孤证不立,再查宋广波所撰的《丁文江年谱》,1936年1月18日,中央研究院在南京、上海两地同时举行丁文江追悼会,书中引次日《中央日报》报道原文,还原在南京举办的追悼会情形:“到会者计有该院院长蔡元培、王世杰、翁文灏、胡适、罗家伦、邵元冲、张群、朱家骅、钱昌照、张默君、张伯苓、徐诵明、梅贻琦、杭立武等,及该院总办事处与所属在京之各研究所所长,与全体职员,暨丁氏生前好友,共约六百余人。行政院蒋院长曾于开会前到会致悼。礼堂内除悬挂丁氏遗像,及于像前陈列行政院蒋院长,与蒋廷黻、张道藩、翁文灏、罗家伦、王世杰、朱家骅等,及该院所属各所所赠之花圈数十只外,别无布置。但会场气象,极为肃穆。益令人兴悲悼之感。二时正开会,由蔡院长主席,领导全体行礼如仪后,并默哀三分钟,旋由主席献花圈毕,并作报告……即由翁文灏报告丁氏事略,极为详尽,胡适、罗家伦以次(?)致词,末由丁氏家属致谢词,至四时礼成散会。”看来追悼会上根本没见傅孟真人的影。报道的关节处和《翁文灏日记》中没有差别,两厢对照,确定应是胡适误记无疑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很多以前发生的事,过几年后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者和实际有出入。“二十年后的回忆,往往会有记错的地方”,这就很容易理解。生而为人,似乎都不能避免,俗语才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告诫。我们可信的历史,也正是凭借“烂笔头”逐渐流传下来的。
胡适又说,“历史家的记载不可靠”,这话新颖——虽然胡适所说,是指具体的一件事,不妨引申开来。晚年陈乐民先生尤其关心启蒙,日记中的某首诗有这么两句:“新书焉可信,旧史亦失真。”意思与胡适说的基本一致。陈诗末尾,因而要“老至频发问,解疑何处寻?”
我们惯常的思维里,历史家个个正义昂然,不畏权贵,都是秉笔直书的;他们超越了所处的时代,以史为鉴,要为后来人负责。所以才有“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的说法。看来不然,或者要比这复杂的多。
1988年,钱锺书《宋诗选注》将要在香港出版,在为出版社写的序文里,就有这样一个观点:“不论一个时代或一个人,过去的形象经常适应现在的情况而被加工改造。历史的过程里,过去支配了现在,而历史的写作里,现在支配着过去;史书和回忆录等随时应变而改头换面,有不少好范例。”过去经年,钱先生决定此书还是以原来的面目示人,不作任何修改。钱先生这篇序文曾以《模糊的铜镜》为题发表过。学界流行过一种说法,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站在钱先生这个角度,似乎很可以理解了。
钱先生还表示过类似的想法。1991年下半年,《文汇读书周报》编辑陆灏约请上海师范大学林子清先生写一篇关于钱锺书的文章——《钱锺书先生在暨大》。那时陆灏已和钱锺书相识了,慎重起见,他寄了一份校样给钱先生。钱先生在回信中说:“子清同志此文实可不写。盛情可感,而纪事多不确实,或出记忆之误,或出传闻之误。……回忆是最靠不住的,我所谓‘创造性的回忆’。”钱先生不仅将原文删去了约五分之一,还在一些段落旁作了批注。
比如林文中提到,有一次看见钱锺书在读《胡适文存》,读得哈哈大笑。钱先生删去这句,在旁写道:“恐无此事,《胡适文存》我在中学时阅过,到六年前才查一句引文。”
这里两人的回忆又有差别。若是林先生所记有误,倒可以理解,有钱先生所说的“回忆是最靠不住”作盾。若是钱先生记错呢?
据说《围城》发行风靡以来,有一外国读者对作者很是好奇,想见一面,打电话过去,钱先生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真是钱先生误记,恶作剧一回,犹如吃鸡蛋的人,意外见到下这个蛋的母鸡下了个蛋。
后来陆灏将改定的校样给林先生看,林先生扯着大嗓门说:“我可以对天发誓,钱先生那时看得肯定是《胡适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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