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风景外的画像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风景外的画像
  
  冬至水饺汤圆都好入口,凌公子闲来无事,单画一副小像。所谓小像,一不挂墙上留于子孙后代去看,毕竟他还没有成婚,二也不立床头,好比古时庭院大小姐,顾镜自怜,生出许多感伤。时光悠悠的,溜溜的,犹如石湾间的水一样颠转流离,凌公子大约也老了,近来总是想起秋天的情景。想到寒塘老鸦,苍山横挂在天际,一抹红彤地飘浮,清冷的云,心里顿时也就冷了,觉得安静,不想说话了。
  
  凌公子十八岁时爱脸,生得皮肤白皙,面若冠玉,王清雅喜欢他,李小梅喜欢他,唐慧以及蔡丽丽都喜欢他,唯独刘海英不喜欢他。记得有一次,凌公子跑到学校找刘海英,大冷的天,街道上只有几条狗瞎转悠,结果就没有下文了。因为刘海英不喜欢他,心思统统白费了。到了二十一岁,凌公子才气过人,又喜欢冒险,于是就去到缅甸收茶叶。地方很穷,厚密高大的热带山林,一派原始风貌,蚂蝗蚊子吸血,又四处闹打仗,结果就在一个山脚下困了半个多月。前面是一条浑浊的南馁河,流水轰隆隆响,下通湄公河,子弹飞梭流利,死了不少人。凌公子看见三个老缅死在河岸边,头脑爆裂涂地,鲜血直流。后来凌公子坐船过河,由景康通布朗山,绕出一个大弯,由几个傣族朋友引渡,从山岛码头登陆,回到中国。死里逃生,挣了一小笔钱,同时还带回坏手枪一把。如今这把坏手枪,一直陈放在勐仑舅舅家,一个红色柜子安静地锁着,早已没有子弹了。
  
  前年去到勐仑,舅舅欢欣不已,一方面大谈岁月犹如剥蕉太快,自己老了,另一方面又说凌公子长大了,该娶媳妇了。凌公子说自己生性狂野,狮子野马难驯,一般的媳妇擒不住。舅就说你放的那把枪我前一段时间打开看了,没有搽一点黄油,已经生锈了。凌公子说锈了就锈了吧,本来就是一把坏东西,完全当作纪念收藏,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下回再来,凌公子就在脑海里幻想有一把好手枪,寻几颗锋利的子弹,到西双版纳野象谷打野鸡去。舅说野象谷如今被政府封了,进不去了。凌公子野象谷不能去,打算下回去老挝丰沙里打野山羊。当然凌公子又幻想,枪要换一把,换成AK47冲锋枪,长枪身,重拖把,一边用力顶着胸口奔跑,一边按下枪拴,打出去啪啪啪响,像放鞭炮一样。
  
  后来凌公子去了泰国搭西里,到处是绿油油椰子树,天气火热晒人,觉得心烦,又去了老挝南塔看寺庙,和尚挺多,估计没有懂佛法的,个个长得黝黑瘦削,好像死灰里扒出来一样。只有西方外国游客较多,女的金发碧眼,奶子挺大,凌公子很喜欢她们,只是不通外语,实在没有办法娶一个。云南闯荡两三年,家里母亲时常哭天抹泪,老是电话里对舅舅抱怨,她说你把外甥带到国外,他胆子大,野心也不小,搞不好要死在那片野蛮的土地上。到了七月,凌公子离开云南,回到家乡湖南,这时身边几个朋友死的死,伤的伤,坐牢的坐牢,都是年轻不懂事,小时候家里父母没教好,结果就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是凌公子本人没有事,也不做什么坏事,就是生性有点倔犟,有时狂野不信邪。
  
  到了九月,凌公子又去广州,兄长在一个工厂做管理,凌公子东混西混,胡吃海喝,头脑灵活,人面挺广。记得有一次晚上六点,广州天气还挺热,穿着短袖衫,凌公子喝醉酒,进到一个小店充话费。一个湖南老乡带着他漂亮的媳妇坐在透明玻璃柜台边,凌公子掏出钱,走的时候忘了钱包。五分钟后回店里取,小两口挺横,竟然不还给凌公子。
  
  晚上八点,凌公子打了一个电话给兄长,带来老乡十六人,对方八人,开了一场大仗。打得小店主满地找牙不行,店铺柜子掀翻,椅子也砸得稀巴烂。半个小时后,凌公子以及小店主被逮住,鼻青脸肿,一同送进当地拘留所,关押十天。小店主老婆哭哭啼啼,以为她老公死定了,后来凌公子放过他们了。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了。前一段时间与一个朋友通话,问他以前打架的小店主还在么?在个鬼!朋友说完,又问凌公子现在哪里?凌公子说如今改读诗书,浪迹天涯去了。
  
  关于那次拘留的事,凌公子还有如下补充:比如八个人一间牢房,晚上要轮流值班,白天吃冬瓜豆腐皮,早上喝点稀粥,裤子只穿一条,都要挂“空裆”,下面凉嗖嗖的。十天期满,排队出去的时候,当地扫了一次黄,抓了一百多个小姐蹲在外墙边,凌公子看了半个时辰才回去。个个挺漂亮,年轻饱满,花枝招展的,她们有时还叽叽喳喳地聊天说笑,将上面执法的人气得要死。大声喝又喝不住,凌公子觉得挺有趣,差点笑晕掉了。
  
  这回到了二十五岁,觉得广州呆得腻烦,于是就去了海南。由海安坐船,凌晨三点钟,经琼州海峡到达海口,夜色茫茫,犹如水面上的大江,一片浑浊的臭气,可见污染太重。当时凌公子在海南儋州呆了两个月,整天无所事事,太阳很大,晒得头皮碳烧发麻。白天吃椰子,晚上吃海螺,深夜读书,一片茫然,无所事事,唯有浅读几句诗书偶尔求得心里快活。
  
  离开海南,凌公子去到贵州一个朋友家,呆了将近一个月。这位朋友书香门第,博学多才,极有器识。凌公子十九岁偶然与他相遇,彼此一见如故,快慰平生。当时与他在贵州大学逸夫礼堂下面一个草坪上见面,每次相约而坐,谈经论史,如浴春风,又谈佛法道术,皆有心灵极致相通处,又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可惜这位朋友后来不该入了政府做公务员,凌公子生平引为憾事,觉得太可惜了。当时凌公子的意思,是希望这位朋友能够进入文化教育,去大学教书,同时又能做一些思想学术。可惜这家伙不听,偏偏不听,恨得凌公子牙根痒痒,心里极不痛快,多次想跟他绝交。去年好不容易绝交,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今天晚上特意打个电话给他,大约职位又他娘升了,不接电话,鬼东西!
  
  说到这里,还要插入另外一位朋友一点故事,也为他画个小像。关于这位朋友的小像一旦画完,一不挂墙上,二也不放床头,三也不对着它直接撒尿,只有把它挂在寒风的枯藤上,繁花落尽,贴着两个干瘪下垂的老丝瓜,淋点雨,羞羞他。这位朋友是凌公子高中同学,生得两道好眉毛,亮眼睛,长瓜子脸,身体白皙如玉,极有湘楚大地那种清秀的灵气和才气。他原本应该去搞艺术,结果因为一场爱情,因为一个不太靠谱的女孩,近乎毁了一生,如今还没有从空洞而又傲慢的情伤里走出来。前一段时间凌公子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家里,半瘫半废。凌公子当时恼了就骂他,他说如今世道不好,寺庙的和尚也不好当。可见红尘绝恋,有点想出家。这种事都过去四五年了,姑娘都嫁人了,还惦记干嘛。凌公子气愤,就说他死猪头悟道了,他说应该快了吧。
  
  那时朋友五六个,就他谈恋爱了,一个云南女孩,身材瘦削,脸蛋眉眼还算清秀,大家很羡慕。后来有一次,夜深人静,大约凌晨一两点,星子月亮躲在云层瞎眼了,凌公子与这位朋友走进一个酒吧,这时他们感情上出现了一些裂痕。他不停地抽烟,又喝酒,酒吧里暗黄色灯光下飘荡的正是张学友《吻别》,也是优伤巧得很,暗合了一些即将发生的事物。这位朋友喝得有点醉了,就问凌公子一些事情,他问凌公子觉得他的女朋友怎么样?其实这个女孩子两年前凌公子亲眼见过,还跟她聊过天,挺活波开朗的一个人,但是凌公子这会不说话了。朋友三番五次地问,问得狠了,凌公子晓经晓史,还晓点麻衣神相,就说这个女孩子人长得漂亮,就是屁股有点尖,肩膀又太狭小,下巴也滑,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左右摇摆,只怕将来靠不住。后来没过几个月,这个女孩据说去了一趟北京,认识另外一个高大的男生,他们立马就好上了,与我这个朋友分手了。凌公子当时一语成谶,后来痛悔不已。
  
  时光悠悠的,溜溜的,好比石榴树上的石榴籽,不是熟透了往下掉,晶莹地滚落,而是一只凶狠无情的小鸟飞过来,啄穿未熟的石榴皮,啄得汁液横流,斑迹累累。
  
  这两年凌公子散淡经营,前年过年去了一趟云南,又去了一趟老挝,给老表买了一只哈巴狗,如今一直由他养着。后来就从西双版纳出发,经昆明,游了滇池以及官渡森林公园,认识一个带眼镜老外,跟他学了几句外语。然后从昆明又到广州,停留数月,由广州至浙江,游历了西湖、乌镇以及西塘古镇。农历八月十八日,凌公子又去了海宁盐官看潮水,浩浩荡荡,白茫茫一线,由远至近,太阳光底下,犹如万马奔腾,扑面扑胸而来,雄伟壮观!凌公子同时又拜访了王国维故居,庭院坐北朝南,木结构建筑,内外清幽雅静。当时由大厅进入后面陈列室,红木透明玻璃柜子,陈列着王国维先生生前的著书以及大量手稿,著述丰富,令人十分佩服敬仰。
  
  离开浙江,进入上海。停留半年,游历了上海诸多弄堂,同时又去到城隍庙一带观看夜市,认识两个外地来的女学生。白天又一同去了外滩,冷风扑面,江上轮船硕大呜呜地行走,偶尔发出刺耳的长笛声。旁边许多外国建筑,结构精致宏大,凌公子走街串巷,两个女学生走在前面,她们肩上背着青色帆布休闲小包,样子很愉快。她们买了许多零食,还买了一包黄色干炒的栗子给凌公子吃,凌公子觉得生硬粗糙,实在没有胃口,吃不下去。凌公子俏俏地在后面走着,一下想到外滩是曾经殖民地,列强欺压,这是耻辱,一下又羡慕西方发达的科学思维,精致的艺术气质,心里非常复杂,神色黯然。后来又去到松江影视城,帮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为一个剧组搬了几天道具,电影好看不好拍。

    寒冬十一月,皮肤被风吹得裂开口子,拍摄的场景以及过程极其无聊。因为这段经历,凌公子将近一年没有走进电影院看过电影,原因就是拍电影与看电影完全就是两码事。或者说拍电影其实是一个非常枯燥而又无趣的过程,不比看电影有趣,有时导演不满意,来来回回地拍,感觉太艰辛,太琐碎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第二年三月,凌公子离开上海,下到苏州。一个早春的星期一清晨,阳光中带着一点轻薄的冷雾,凌公子走进寒山寺抄经阁,抄得《心经》以及《大悲咒》各一卷,下午游历寺庙诸多古迹,于梵音阁敲响了钟声。第二天上午,凌公子坐车前往木渎古镇,然后转道去了太湖。当时烟雨薄薄地下,水草飘荡新嫩,太湖水波浩浩有声,不停地推开窈动,整个江湖粗野旷美。凌公子顿时情之所动,心之所向,陡然发出“人要活在太湖上,死在长江里”的感叹!当晚住在太湖一个小岛上,坐在一扇古色木镂雕花窗前,听着湖上碧波清澈流动的声音,又喝着太湖洞庭山第一拨碧螺春茶,泡得清香四溢,觉得世间事物清净绵长,大抵都有极致宁静的优美处。另外又尝了太湖白鱼,爽甜可口,极其鲜美嫩滑,如啜糯汁。
  
  苏州停留半月,凌公子游历了苏州诸多园林,又由七里山塘老街感受了古老而又沧桑的“雨巷”,朦胧婉约,极有古典诗意。后来又去了平海路一带,青砖石瓦嶙峋,四周浓荫铺地,一个人孤零零而又安静地行走,觉得人间极其清冷寂寞。至于苏州河上的游船来往如梭,但是河流污染太严重了,完全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部电影《苏州河》开篇描述的那样: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故事、传说、记忆,还有所有的垃圾堆积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河流……
  
  时光溜溜的,陡然摇成响亮的长鞭,用力地击打下来。离开苏州,凌公子又由上海转往南京,看到秦淮河一带破败污染,内心大失所望。早已不是“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诗意境界了。建筑复古粗糙,规模路道狭窄,水沟水渠不畅,嫩草琴音不生,几乎就是一个远古幻想的繁华落在现代失落的文明里。它是梦想般想象出来的诗情画意下的“尤物”,居于浅小污浊的陋巷,事实上面目全非。时隔两年,十二月年底,凌公子又由南京前往山东曲阜,拜谒孔子故乡。停留两日,又抵达泰安泰山,冬天清冷的早晨,背着一个咖啡色小包,尽力登了一回山势。到达山顶,烟云寒雾笼住,漂泊清冷的心,除了玉帝天宫般遐想的寺庙建筑,游人如织以外,到处是叫买东西的商人小贩。五岳最高的顶峰,也是遍及人间的商业烟火味。第二天下午,凌公子又转往山东青岛,平生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海。
  
  青岛是曾经殖民地,留有不少精致优美的西方建筑,不论是德国人建的哥特式教堂,还是蝴蝶楼以及公主楼,八大关风景,各有样式风格,鲜明刺眼。后来到达栈桥,海风粗砺刮脸,犹如刀削刀剜。立在桥头,白色布片一样飞翔的海鸥,自由地冲击在海岸滩头,头顶发出清冷潮湿的嘶鸣。缎子般绿色的海浪,它在空阔遥远的天幕下混混沌沌,声音激彻奔波如雷。一片无限的,单调而又深邃的蓝眼睛,躺在喧嚣的天空之下,流淌巨远。现如今凌公子三十岁了,岁月如剥壳,从皮囊外剥进颠沛流离的内心,沧桑的条纹犹如打皱的水波布在平坦宁静的额头,梆子色忧郁的眼睛通透而又明亮。
  
  刚才对着镜子自照,却又伤感迷离,由自己弧形曲折的经历,就成了自己无法述说而又渐渐述说的小像。其实一副小像,挂在秋日阳光藤萝下,密密麻麻而又浓荫散淡地遮挡起来,一个小小身影立在庭院,孤独倔傲的身姿,寂静清冷,也就举世绝然而又风骨清透了。人生毕竟不能重来,要是能够重来,凌公子又不是凌公子,不知道他是谁。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