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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绝症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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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  症
      王新华

                                  二十年后,我又回家种地了。不是我不出去打工,是父亲老了。
                            不是我要种地,是这块地没人要了。


      这趟锄到头就歇一会儿,还一间屋子长了,一碗饭的功夫了。可是不行,支持不住了。我走到地头的树底下,锄把一横坐了下来,嘴张着。
      我咋这样没用了?当年家里十几亩地,不都是一锄锄锄的吗?庄稼人最要紧的除了收麦就是锄墒土地了。锄把子在手里,没有饿没有累没有热了,只有渴。一壶井水在地头,啥都齐了 。这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候年轻。
      也就这几年,常常会想到老。一岁年纪一岁人啊。可这是在地里,又不是相亲又不是应聘,说老了还真说不过去。庄稼人五十多岁,正当年。轻重不论。这庄的徐国志七十多岁还照样拉车子,谁不知道。摇耧撒种扬场垛垛,八大套样样都中,年轻人只能跟着学,弄不好还要挨熊。现在不顶热不顶缠了,是脱功了。二十年没摸锄把了。
      有人叫我。我看了一下,没有人。哪有人啊,二里路也碰不到一个。耳朵打岔了。
      又叫了一声。有鬼吗?小时候听大人说,夜里或是在野地里,有人叫你,没听出是谁千万不能随口答应,一答应魂就给弄走了。我又看了看,那边父亲出现了。拄着棍子,脚步不快却有点急。我没有动身,答应了一声。听到有人,父亲就朝这边望。
      上午父亲也在这地里,薅草,坐着小板凳,一点点地挪。十点钟不到我们就回去了。七月中旬头伏了,热得很。回到家在吊扇底下,我把冰箱里早上放进去的开水拿出来喝。父亲也到家了,脚步很轻,嘴张着。我说,这是凉茶,你也喝点。开水不管有没有茶叶,这里人都叫茶。父亲倒了一杯,坐在那里捧着,也没喝。噹地一声,杯子掉了。茶水洒了一地。我看父亲,他一动不动。等了一下,还是这样,啥事都没有。我说,大,你茶杯掉了!父亲这才知道,看看地上,拾起杯子。杯子豁了一点口,还能用。我当时只想到两个字:老,热。人老了,天又这么热。人老了总有一死,可不能在这三伏天里。下午2点以后,我戴上草帽扛起锄头,要下地了。我朝坐在那里打瞌睡的父亲说:下午你就不要下地了,哪也别去,就在家里。父亲听话的很,一辈子都这样。小的时候就听娘说,他赶集安排买啥就买啥,一样不少,一样不多。啥东西再便宜,没安排买他也不买。
      可是,现在父亲又出来了,老远就叫着我。热天户外活动,有一个现象:中暑。就是人忽然昏倒在地上,热的。中暑不是啥大事,也算不上一种病,只要旁边有人救护一下,就会醒过来。可是,我要是中暑了,晕倒在地里,下面热地烘着,上面毒日头晒着,非死人不可。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我想到过这个事。显然,现在父亲也想到了。
      人都哪去了?我首先想到了千里之外的三里桥。我在苏州曾住在一个叫三里桥的村庄。现在,人都在那里。三里桥周围是几个台资企业,村庄地盘上就都是生意了,有上万家吧,反正你数不过来。还有一个高大的商业中心江南奥斯卡,一个被扭曲的名字。你啥时候看,那一个个摊位、店面里的人都在闲着,都在等人。很多人打理顾客的时间一天肯定没有一小时,半小时。这些人都是外地农民,家里都有地,过去叫责任田,现在没人知道这个词了。人都在那闲着,这地里就空了。
      “热的很啊,地里人芽都没有,你回去吧!”父亲说。我说,我就在这树底下坐一会,你回去吧,别出来了!
父亲是对我不放心了。在他眼里我虽然还是年轻人,却有过灾星了。就像一部电器已经拆开修理过了。灾星,这里的土话,就是害病之类。前年夏天在苏州干电工活,我从高处摔下来了,摔断了一个胳膊,人也死过去了,一个星期才醒。
      夏天干活要趁凉快,锄地这活却让人觉得越热越要干,趁热干。地热日头毒,草一锄掉就蔫了,就晒死了。前面是庄稼一样高的草,一看身后,简直就是战场,倒下一大片,所以得抓紧干。父亲走了。我也起来了,锄头攥在手里。
      快七点钟了,日头还没落,天也凉快一些了。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我却要收工了。
      我一个人扛着锄头往回走。对面来了一辆三轮车,“咋不干了?天才凉快!”车子停了。我也站住了,我说:能跟你比吗?你有女人,我还得做晚饭吃。他稳稳地坐着,不紧不慢地说:别看你干一天,不如我这一会儿!我说,是的是的。车子上是一个喷雾器,装满了水,在厨房里装的,地里没有水,有也不干净,堵喷头。除草剂肯定也兑上了。他开到地里一碗饭功夫,就喷过来了。我三天也不抵他这一会儿。
      又见到两个下地的,都是带着喷雾器。这一天他们是在打牌,天要黑了才下地。这都是打第二遍除草剂了,播种的时候就都打了,什么药我不知道,就听说打“封闭”。这药一打,就封闭了,草芽就出不来了。现在又在打,可能是哪里没有封闭严,还有草。不撒化肥不打药就没人下地。除草、杀虫、治病,没虫没病也打,防病的,不防病也打,增产的。
      播种的时候我就没想到打。不就那一块地吗,又不养猪不养羊不放牛不带小孩,我一个劳力,还能荒了它?除草剂我还真没用过。二十年前赵庄人也都没用过。种子还没下地我就问父亲,还有镢头吧?镢头就是锄头。我找出锄头,满是锈,把子也不怎么行了,可别断了。我拿在手里,是枪,草最怕这家伙。
      以前网上碰到过一篇文章,标题还有点记得:只给你后悔的时间,不给你活着的机会。说是一对未婚男女闹气,女的可能只是吓吓对方,喝下半瓶农药。别人一发现就把她送到医院,洗胃。女孩也还可以。至此,应该说有惊无险了。可是,不行。这药洗胃也没啥用。现在是没事了,在今后的一个月里,女孩的肺会逐步纤维化,最后功能丧失,呼吸衰竭而死。这一进程,无法逆转。
      女孩喝的,是一种除草剂。

      赵庄的西南角是一个小卖部,有场地和铁皮结构的大棚,旺季还收粮食卖化肥。赵庄和附近几个庄天天有人来这里玩,当然都是些老家伙,这里有几个牌桌。
      那天我在这旁边的小河边坐着,一个妇女骑着电动车过来了,带着几岁的孙子。他们这是要去哪?
      女人来到场上,车子一停下来了,拉着小孩儿,走到一个牌桌旁,拉个凳子坐下了。妇女就是来这里玩的。
真没看出来。妇女就住在村子西头,一百米都没有。串门也骑车子。
      这一下我才注意到我连襟,一个大个子男人,他比这妇女还近,来这里都开着三轮。当时我就想,这家伙现在要是能买起轿车,三轮车肯定当破烂卖掉。后来还听说,有的人到屋后上厕所,都开着三轮。电动三轮家家有,爷奶接送学生的,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等着一大片,走都走不通。我看到的是,除了邋遢一点,这些老家伙和年轻人没有一点不一样。在物质面前,人一点力量都没有。越穷越没有。
      村庄上的人都是农民,都是穷人。不管谁官多大钱多多,还不见有人公开说穷人不好。谁都明白,贬低一个要饭的,只能显得自己不大度,不绅士,不亲民,没出息。在过去的年代里提倡劳动最光荣,说农民的坏话还有政治风险。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话谁都知道。今天不说农民不好,但你可以让他干苦工,年底拖欠他工钱,他也没啥办法,你是老板。
      农民的坏话我可以公开地说,正如我可以说自己不好。晚上微信上跟闺女聊几句,说了家里的事情后,我发了这样一条:老了才知道,农民勤劳朴实,是最大的谎言。

      “吃豆,吃豆。”小时候,大人端着碗,这样哄孩子。稀饭是稀的,豆子是稠的,筷子可以挑住。稀饭里没豆子,这里人说是瞎浆子,一点不受饿了。
      空气中或者自然界,主要是氧和氮。氮是蛋白质的主要成分。蛋白质是生命的本质。氮是气,谁也看不见,抓不住。可是,豆能。拔掉一棵豆子,你能看到它的根子上有不少的小疙瘩,半个米粒大,一捏是空的。这是固氮菌,能固定,利用空气里的氮。固氮是豆科植物的本能。比如大豆,绿豆,豇豆,红豆,蚕豆等。花生也是豆科植物。在没有化肥的漫长岁月,豆为生命抓住了氮。古人就说:草盛豆苗稀。玉米瘦了结不出棒子,结出一个指头大的棒子也没有籽粒。豆苗能被旱死,却不会因为瘠薄而无收。豆是最主要的庄稼。北方人主要是面食,面就是豆面和好面,好面是麦面,这是小时候这里的说法。好面很少。豆面能一年吃到头,芝麻叶豆面条,这是我的记忆。
      今年这二亩多麦茬,我种了一点红薯芝麻,主要是红豆和花生。跟玉米水稻比,这些都是小庄稼。说小,是因为它们不用上化肥,我虽然种地二十年,还没有给这些庄稼上过化肥。
      这是过去了,外出打工以前的事。时间却好像不长,就是上一季。这块地还在我手里,地头上的柿子树还是这么粗,一点没见长。
      可是,现在没有不用化肥的庄稼了。红豆,花生也得上。我西边的邻居种的是花生,下种的那天,旋播机快要来了,他让侄子来撒的化肥,自己七十多了,还有病。侄子也六十几了。一亩多花生撒了两袋子,二百斤。舍得撒化肥才能多收,才能多卖点钱。
      我只拿来了几样种子。化肥一点没有。家里也没有。这是种芝麻,红豆,花生。再说,上一茬人家小麦那么旺,到我手里就立即缺肥了吗?

      不用化肥,不用农药。
      在一直缺少话题的村民社会,这肯定是一个。这里到镇上二公里,镇上到县城二十公里,路两边都是庄稼,我这样种地的,恐怕没有。
      小卖部一个星期没去了。那里有的人也该想我了。平时我差不多见天都去一趟,有时也打打牌。这些天虽然是农忙季节,牌场肯定不倒,扑克,麻将,骨牌,长牌。骨牌都是两块钱一牌,你门前一堆没有输了光的,就输两块。硬币拎来拎去。有时桌上忽然高声大语,有人站起,指手划脚,然后拂袖而去。
      这些天我在锄地,这里人不会不知道。可是,这实在是个问题。不就是两瓶除草剂,两包烟钱吗?
      这些天在地里,我只看到这个芝麻红豆花生是一棵庄稼,被草把着,争水争肥争阳光,像身上生了虱子,草一打掉它就带劲了。我不去想这些庄稼最后都在袋子里,成为商品,放在磅上卖给贩子,卖多少钱。以后天气顺当,这块庄稼也卖不了两千块。就是在工地上拎泥桶十来天的工钱,成本还在里头。我不想这些。我却想到了房地产。房价高,盖房子人的工资也高了,砌一天墙二百块钱,买米买面能吃两个月。打工的工资高肯定是好事,谁家没有打工的。可是只有跟自己家里的庄稼比,才是高。盖一年房子工资一个不花,你能买一个卫生间吗?
      现在他们都在打牌,不打牌的就在树底下打瞌睡。他们是对的。一地的庄稼就是几张钱,你现在把这个钱付了,你把苗子都翻掉。主人也没意见。
      村上有两户养猪的,都还种着地。他们的猪粪,都是冲到沟里,一点不要。这很正常。谁要是往地里拉粪,才是怪事。农家肥效果慢,费工费时。一个人工多少钱?就是没地方做工,不能做工了,这个账都知道。
      地锄了两遍,十来天。荒不了了吧。苗子都碗口大了,一棵棵地像灯盏。
      跟西边人家的比,花生还是不一样。人家的是浓绿,我没见过花生这样的颜色。我这边是青黄,老样子。这就不正常了。就说它有点缺肥,也不缺几百斤啊。红薯,芝麻,红豆都很旺。不用化肥,这个家我当对了。一落雨,它们就起来了。
      “老表,庄稼还不赖哩!“老三过来了。地里很少有说话的人,不上化肥的庄稼,也见不到了。老三姓徐,我   奶奶也姓徐,父辈们就叫老表,我们也这样叫着。
       “你这庄稼,肯定不卖!”老三说,“你不打药不上化肥,吃了对身体好啊!“
      我嘴动了动,没有出声。我接不上话了。老三走了,可能是去牌场。
      老三说到绿色食品的问题。我却没有往这上头想。这是有钱人的问题。
      我坐在了地上。有些累,也有些委屈。
      话是老三一个人说的,赵庄人肯定都是这样看的。一个人他大热天天天趴在地里,不是为着命,谁会这样?
在这个村庄,我这个穷人还不难与人相处,因为大家都是穷人。我要是个有钱的大老板,也好与人相处,因为不管你怎样人家都敬着你。可是,现在我成了啥?成了穷人装富人了。
      当年在赵庄,我还可以。赵庄的会差不多都在我家里开,这不光是我住在中间,也因为赵庄人没有谁不愿意进我的门。这些年在外边,有时我还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只是幻觉。现在没有君子小人了,只有富人和穷人。这也不是在村庄,虽然有伙计同事,有身份证揣在身上,全国唯一,其实没人认得你。今年我在家里了,赵庄人还那样看我吗?
      绿色食品现在很吃香,但这只在宣传和销售领域,能人是在这里,不在地里。勤劳致富只是神话。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是老话了。会烧酒的不如会吆喝的。绿色食品只有城市的包装袋和货架上有,地里一个也找不到。
      我没用农药化肥,就是为了吃着保险,多活几年吗?我的命有那么值钱吗?我今年的米,面,肉都是在街上的超市里买的,我一把锄头就能改变自己的环境吗?我是那么蠢吗?

                    尾 声

       夜里,落了一场雨。
       吃过早饭,我来到了地里。得了雨水的庄稼一夜之间长了一截。地里没草了,只有庄稼了。苗子更嫩了,更绿了。它们没有一点缺肥的样子。
      我回家拿了一个脸盆,来到小卖部。这里有了一些人,扑克已经打上了。
      现在雨后地湿,可以撒追肥。我买了几十斤化肥,背到地里,一盆一盆地撒了进去……



                                                                                                                 2018  12  25    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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