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快九点了,太阳才起山。山里的日子更是不禁过,喂猪喂鸡喂人,连洗脸刷牙都是捎带脚地做。小满家的大门最近难见着打开,太阳光也躲着走,三间东厢房就更显得比素日里阴冷了。刚进冬月,窗户就早早地糊上了塑料布,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窗外的南山岭也只是模糊的轮廓。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屋子才亮了一些。阳光不强烈,照在窗台上的广口瓶,瓶子里插了一把干枝牛圈花。
小满家的是个各色的人。在村子里也不怎么爱说话,昨个后晌小满去搂松针的时候折下一把干枝回来递给媳妇儿。屋里至少要比外面暖和,她琢磨着过年的时候能开。三五天换一遍水,闲了就去看两眼。贫贱夫妻,小满也没旁的法子讨媳妇欢心。
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柳河冲,也只剩下满河道的石头了,看上去还保留着河流的态势。南边是绵延的山脊,星星点点的瓦屋就贴着地势形成了窗户口朝向东。想坐北朝南就得面对南山坡,既然接不着太阳亮,索性一水的东厢房了。今儿个是腊月初三,难得的大太阳照上隔河头百十户人家。黄崖子大集三六九,算起来也有小一年没赶集了。这一年零零碎碎的灾星事不断,日子就是个兴头子,掐了那股火苗想再旺起来很难。
清水泡了干花枝,小满媳妇儿就见天的过去看。开一朵花也像是从人的心里出来的,粉红的透亮的就在这一束干枝顶上,在看上去枯萎的地方。才一九,松针也不去搂了,小满说我去吧,你猫在家里等过年。小满家的窗户很小,能隐约看见南坡阴面的山岗子,满破的松针春来连片的牛圈花。听说这红云彩一样的花学名叫杜鹃.
天色又亮了一些,从不大的窗口望出去,不过是多如树叶的日子挂满高大的白毛杨。小满媳妇儿也想去赶集,算起来也有两年没添置一件衣裳了。前年腊月那件毛衣缩水起球不成样子了,身上这件还是闺女不稀罕了打发下来的。
有人在外面喊:小满家的,黄崖子大集去不。她听出来了,是兴旺家的。那个狗肚子盛不下二两芝麻油的女人,不用出去也知道这是兴旺拿到工钱回来家过年了。兴旺家的把头探进低矮的院墙,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也能看出她新烫了头发。小满家的不能出去赶集,也不想和她去。兴旺家的走远了,小满家的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十冬腊月小满家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好好的歇歇,睡上几天几夜。谁都别来招拨谁也别来撩扯。她懒得,懒得做任何事情。
可她没这个命。每天都要出去抱柴火,拢火做饭烧炕。张着嘴儿等吃食的哪一样都得管啊。她有时候恶狠狠的跺脚,看着树杈上结实喜鹊窝就想着要是变得小一点儿就好了,有一对翅膀,找个被弃的巢穴住进去。北山坡的梨树都砍光了,卖不了几个钱,白瞎了一季梨花了。栗子树也挺不了几年了。还能剩下些啥。
冬天很长,也禁不住几个梦醒梦碎的折腾。窗外响起三轮车的突突声,扩音喇叭一遍遍放着酱油香油大酱面酱各种青菜来了。这些下庄的小贩子,每天都很忙。
到了年关,很多事情就遮掩不住了。小满媳妇儿对着圈里的两头猪不知怎么办才好。是杀猪卖肉还是囫囵个给了张屠夫,她吃不准了。她才能下炕没几天,子宫连同卵巢一起摘除了。场了地光的时节,例假断了两年的小满媳妇又见红了。她的心里腾地一下子,她预感这是灾难的火星子。偷偷叫上闺女去城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说要手术切除子宫和卵巢。她不敢做主,她要和小满商量一下。老实巴交的小满啥也说不出,只是说保命要紧。小满媳妇儿觉得对不住自家男人,没了子宫卵巢还能算是个女人吗?私底下哭了好几鼻子。开春的时候小满的眼睛忽然看不清了,满山的梨花分不开朵。他就使劲揉揉,半个月过后,眼圈都揉红了,也不见好转。去了医院说是需要手术,花了大几千。小满蔫了好些日子。加上这一回的小两万,任凭年猪卖出金子价,也堵不上这斗大的窟窿。
小满两口子这一年少了很多心气儿。连以往最在意的杀年猪这件事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小满家的忽然舍不得,杀猪那天要吃白花花的一大盆肉片子,哪一片都沉甸甸的油嘟嘟的厚实。她舍不得啊,左邻右舍的仨亲俩好的都会闻着风赶过来。这一天很大,吃肉的人甩开腮帮子可劲造,主家的脸上得挂着笑。小满夫妻俩做不到啊,他们俩又多么想敞敞亮亮的可劲儿造。
去年冬天毛猪十块,今年七块还卖不欢实,找谁说理去啊。张屠夫又来了,很快就谈妥了,两头猪一头538斤,一头569斤。一摞嘎嘎新的红票子真压手,张屠夫的三马子车扭扭歪歪的开出了村,两头猪闷头的叫声也听不见了。两口子就商量着赶紧把钱还给亲家。小满家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她想起嫁到老沟门儿的独生女儿,想起闺女一连生了两个丫头,也想起亲家爱搭不理的架势。好在上天不往死里逼人,哭着喊着生了三胎是个男孩。要不然这场事去哪里伸手啊。在乡下最为难捉窄的莫过于摘借无门了,小满两口子是真怕。
小满家的真不想出门,窗外的空气里拥堵着清脆的年味儿。可这清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冬月二十九那天也是黄崖子大集,村上的忠富老了,是姑爷子走在头里。打幡引路碎瓦起灵,除了闺女哭成一滩泥,谁还会在意旁人的生死啊。兔死狐悲这是老理儿,小满家的从炕席底下掏出五块钱,让小满买了草头纸送过去。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像一群蚂蚁拥挤着爬过小满家的心。天很快就暗下来了,不过四点太阳就压山了。这不过是平常的一天,却又多么的不平常啊。小满家的三间东厢房在黄昏的余晖里很快暗下来,鱼鳞似的瓦片上布满了枯萎的瓦松。
再远处,是一山高过一山。这就是人间,大到没有边际,小到只有三间东厢房窗口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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