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的版图》10650字刊发《山东文学》(欢迎恶毒攻击,群起而攻之,我来看戏)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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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的版图
文/李新文
一
那年冬天,我去长江边看水,忽然下起了雪。
雪花,一朵,一朵,又一朵飘落,给沉闷的天空带来几许诗意。班车来了,却是去陆城的,满是回家的人。这样的天气,谁不想早点回家呢?一路上,车摇晃着,并不防碍身边小青年听音乐的兴致。我忍不住问,你是陆城的?他点了点头。我又问,晓得陆逊吗?不料,他冷冷抛来一句:那里没有姓陆的!然后是沉默,比天空还深的沉默。透过车窗,看得见淡远的山,迷蒙的树,依稀的城廓,有如一副闲者的状态。
要说这陆城只不过历史深处的一个微点,然而就文化而言,却一点不比长沙、汉口等地逊色,仅以趴在境内的三国残墙来看,便在不动声色讲述着岁月的凝重和世事的苍茫。
雪花静静降落,除了干净,还是干净。然而,雪花恰恰又是天地间最好的消声器,稍不留神,将许多事物悄然覆盖,比如与残城有关的战争以及战争深处晃动的面影、戈戟和硝烟,等等。或许,这样的残城仅仅只是历史的观察点或时间的入口,然而你用手机搜索一下,马上会出现涿鹿之战、长平之战、巨鹿之战、垓下之战等一个个词条。无疑,这是国中历史上规模不小的战争,并在教科书里一丝不苟的书写着,也在今天的银幕上惊心动魄地呈现着。
太多史实告诉我们,战争的原点出自人心。
哪怕小时候,我乡下的叔叔每次打完猎回来,把血肉模糊的野猪野狗野鸡什么的往地坪上一撂,总要大势渲染一番与兽物搏斗的场景,说得眉飞色舞,浑身是劲。他的动作与神情,也在传达一种好斗乃至渴血的特性。
可人类自编自演的战争,远比猎人打猎惨烈得多,仅以人们津津乐道的三国为例,战争在这里表现得尤为波澜壮阔,飘扬着诡谲的色彩。
这是个真正的乱世,乱得一些“胸怀大志”的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变着法儿纷争割据、大肆扩张,上演出太多精彩动人的大剧和闹剧。乱世出英雄,这貌似阳光的词眼,一旦与特殊的气氛接轨,便撞击出巨大的火花,充满强大的诱惑。这个时代还真人才济济,谋有郭嘉、周瑜、庞统,武有吕布、赵云、马超等等,还有曹操、孙策、袁绍等重量级人物,哪一个又不野心勃勃呢?就连多智而近妖(鲁迅语)的诸葛孔明也不好好待在南阳种地了,跑出来蹚这浑水,扇子一摇,大开杀戒,弄得一个书生的扇子和长袍上全是斑斑血迹,夕阳一照,露出不少恐怖的颜色。“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每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总有说不出的凝重,脑子里尽是烧焦的尸骸、箭羽、断矛残盾和崩裂的马车,还有许多半明不灭的火光以及随风飘舞的黑烟,甚至,连古老的月亮也露出一脸苦色。便想,才高八斗的苏轼也太儿戏了,把人类历史上一宗最大的纵火案与杀人案说得那么诗意缠绵,轻飘飘的,好像战争在他老人家眼里就是一首诗,充满浪漫气息的诗。
想想看,数千年华夏文明史,何尝不是一部漫长的战争史?它的脚印里除了滞重,还堆积着太多的情绪。往往,一场动机复杂的战争打到最后,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倒下了,连同时间一并交给黄土和漫卷的风雨。然而,战争带来的贪婪与仇恨,却又像两只怪兽,在一次次吞噬着人心,就像黑暗吞噬着明亮的夜空。
具体到三国来说,偌大的夜空里终于出现一个亮点,夺目生辉的亮点。这亮点,不是别人,而是让刘备不屑一顾的毛头小子——陆逊。
但凡读过《三国志》的人,应该对陆逊不陌生。照实说,他当初不过一介翩翩公子,既无惊人之举,又无不世之功,从上到下闲人一个。但,尽管出生高门大宅(他的父亲是吴国九江都尉),却又不像那些遛狗斗鸡的纨裤子弟,整天东游西荡混日子。九江,一片清澈的水域,对陆逊而言有着原点性意义。很多时候,他在父亲靠水不远的帐下,一边研读着孙武、张良乃至曹孟德的兵法,完成他爹交给的功课,却又一边痴迷于老庄的逍遥气息。那张木几上打开着的《道德经》《逍遥游》不知读过多少回,差不多把穿连在竹简中的绳子给翻断。“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北溟有大鸟,曰鲲鹏,扶摇而上,击水三千里……”这有着神咒一般的话儿刻入他的脑筋,化入他的骨髓。的确,老子和庄子是国中历史上最讨厌战争的代表性人物,仅以老子宣扬的“不争无忧”,便是摒弃杀伐、远离硝烟,求得内心安宁的深刻反映,就连一脸肃然的孔仲尼也受他的影响而力倡相敬如宾的大同世界。看来,安静或安居乐业,是每个平头百姓的精神诉求,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才敢造次。想象得出,在王道盛行的空气里,陆逊又不可避免受到儒家道统的熏染,但他的骨子里却是逍遥的、散淡的,就像江河里的流水那样清澈,水里的鱼儿那么自在。
那时,他刚20出头,每次看到父亲和人在帐下商量怎么用兵,总微笑着离开,好像与他无关。兴趣来了,要么跑到江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一会鱼儿自由游动的样子;要么一袭素袍走进不远处的竹林,把那张凤尾琴抚弄一番,让袅袅的琴音,穿过林子,穿过月光和空气,与滚滚的涛声应和。一霎眼,分不清哪是涛声哪是琴音,四下里,只有一缕缕音符在天地间跳跃、踊动,幻化成音乐的舞蹈,与人的心魂融为一体。我不知这样的林子上空是否挂着一轮明月,抑或吹着比月光还舒爽的清风?假如真有月光照来,肯定这样的月光离尘世很远,与上帝很近。“清音俗世留,纷争几时休?谁能破名利,太虚任遨游。”古老的曲子从琴弦上发出来,有着纤尘不染的干净。仿佛,琴音是他此刻内心的表达和精神气象的呈现。然而,这样的心音又有谁听见呢?满世界的人太忙了,忙于算计与杀伐。辽阔的华夏版图上,刀光剑影和起伏的狼烟,遮蔽了人们的双眼。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想想,一个人遭遇战争哪里只是偶然,就算你想躲也躲避不了,也许这是命吧。果然,战争比江水跑得还快,一眨眼,急冲冲地、不顾一切地席卷而来。你想,覆巢之下,哪还有什么完卵?这样的势头,不仅把陆逊给打搅了,还让他坐不住了。
对于天下大势,他看得异常清楚——火烧赤壁后,周瑜一命夭亡,偏居江南的东吴一下弱了半截,尤其荆州被借,关羽和他的青龙偃月刀儿日益骄狂,仗着险要的地理优势,杀于禁,捉庞德,一夜之间神气得每根汗毛都竖起来。
先前,我听打猎的叔叔讲《三国》,听的大多是如何神勇,谁奸谁忠谁神机妙算,压根不懂个中玄机,等长大后才看出一些道道。要说,那时的荆州的确是出入中原的要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句话:谁得了荆州,便可得天下。这一点,孔明先生比谁都会算计,当年他不仅凭着把稻草说成金条的本事将荆州借过来,还造成“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的龌龊局面。自然也成了东吴的心病,屡派大臣前去交涉,结果全碰一鼻子灰。
兵者,诡道也。看来,一点不假。
不用说,这是个极大的隐患。家国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他陆逊是将门之后、热血儿郎一个。那年秋天,他做了件很有伏笔意义的事情——主动向朝廷要求在长江边上的寡妇矶与杨林矶地段操练水军,然后临水筑城,依城扎寨,随时出发。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可能,寡妇矶与杨林矶是陆逊当年练兵的首选之地。一点不假,长江天堑何止是大地上的一道伤口,更隐伏着无限的激情与诗意,也不失意志的挑战。哪怕到现在,仍像巨大的惊叹号悬在大江两侧,两个矶头直插半空,把它们的手臂尽力张开,似要将人世间的风雨一揽怀中。滚滚滔滔的江水裹挟着万千力量呼啸而来,那股劲儿,足以让时间停顿,让天空变色。翻卷着的波涛,不停叫唤,像在捍卫一方家园,把坚强的意志写在时空里,成为一种走向。尤其南岸的寡妇矶,是殷商时期为抵御外侮入侵,当地妇女一齐跳水以死相拼的地方,有着集体自杀式的决绝与悲壮。恍惚间,那充满血性的镜头映入我的脑海,定格成一种浮雕式的精神图腾。这种民族式的受难,或以受难的方式抵御更大的受难的壮举,叫人大气不敢出。我在网上看过寡妇矶的图片,陡峭得无与伦比,黑黢黢的岩石闪着刺眼的幽光,与不绝的江水形成独特的呼应。或许,那是人世间倒映着的天相吧,甚至一幅玄奥的太极图。这古老的往事,不知陆逊听说过没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城池建起后,月光很好的夜晚,站在涛声激越的寡妇矶前,他一定涌起保家卫国的雄心,或以赴国难的信念。只不过,也看清一张张复杂的表情。
几个月后,兵发荆州,不到几天工夫,就让不可一世的关羽败走麦城,落了个身首异处。可弄不懂的是,直到今天,不止我叔叔,还有很多乡民仍把关羽的死归结于大意了,并说他娘的陆逊真要有种,就跟关羽单挑,斗几回合看看,不一刀砍死你才怪。
就陆逊来说,长江边的城池无疑成为他生命中的起点。无论怎么看,水是一条充满灵性的路,悄然将一个人的生命图景绾在一起。这样的绾连方式自然与时间无关,而是发自灵魂深处,也成为东方文化中最神秘的一部分。料想,那个月夜,他从这里出发了,开始人生的抒写。从表面上看,好像是无意识的,往深里想,却又是冥冥中的安排,大概真是命吧。只是,动身前,他弯下腰喝了口清澈的江水,就在他的双手伸进大江那一瞬,一股浓烈的水汽沿着他的毛细孔钻进体内,随后渗入每一根血管与神经,这样的渗入,将贯穿他的一生。
二
或许,每个人都在出发,只不过,在按各自的路径行走。
荆州失守、关羽被杀,这消息像六月里的惊天炸雷,震得“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桃园兄弟两眼发黑,血压飚升,差点让生命处于停机状态。一时间,刘备、张飞像发了疯、着了魔,钢刀一指,举兵73万直扑东吴,誓要替死去的兄弟一雪奇耻。
他们在巨大的愤怒里出发了,目的只一个——雪耻与报复,以挽回颜面。
大兵汹涌而至,势如长江之水,连天上的黑云也在一块块板结,把东吴的空气压得“哧啦”作响,更叫那些软骨头吓得腿脚搐筋、像打摆子。不出几天,便有糜芳、傅士仁等匍匐在地,磕头求饶,结果让刘备一刀剁成两半。那会儿,鲜红的血以超出想象的速度喷射出来,用它的光芒燃烧着夕阳,也染红刘皇叔那张怒气冲天的脸。这张脸,我是从历史的文字缝里瞧见的,像翻书页那样一改当初和善的面孔。或许,人的脸才是真正难以读懂的大书。刘备真是刘备,一怒之下,杀了糜、傅二人仍不解恨,还要把曾不堪张飞酒后百般凌辱而怒杀张的范疆、张达绑来,在众多的目光里万割凌迟。这个时候,雪亮的刀,焕发出最大的亮度,在一晃一晃的夕阳里,慢慢的割,“哧啦哧啦”的割,割得有点儿优雅,富有音乐般的节奏。而一块块带着人的体温的肉从身上落下来,穿过阳光、空气和一双双欢乐的目光,落到地上,溅起不少灰尘,淌一地的疼痛。很多人视“桃园三结义”为人间至情,堪为国人忠义的范式。我看大可不必。你想啊,张飞一介屠夫,性情暴戾;关羽贩夫出身,刚愎自用,目空一切。刘备呢,满口仁义,却利欲熏心,巴望一登龙椅,统揽天下。刘备把他的兄弟看得太重太重,稍有闪失,便发疯发狂,杀人灭国。这桃园式的结盟,何尝不是人性的变态,于人于己有害无益。倘若大而化之,哪里还有什么和睦与共、天下安宁呢?
相比之下,陆逊显得那么文弱,薄如一页书稿。可以说,他完全是在许多将士的不信任下临危受命的。好在,孙权亲手给他操办了一场拜将仪式。受封后,他没说半句大话,也没有学许褚式的赤膊上阵,而是静观其变。一有空,携着那张凤尾琴在江边弹上一曲。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那样安祥。或许,一曲终了,还望着夕阳和流逝的江水淡淡笑了一下吧。是的,人世间的夕阳和流水充满太多玄妙,将许多生与死、希望与幻灭的秘密一一融入其间。不消说,这是秘境,很难琢磨、更难抵达的秘境。可另一边,那个自称刘皇叔的人相差太远,一听东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挂帅,马上仰起脑壳,翘着一把白花花的山羊胡子,笑得喉咙搐搐响,还说什么东吴没人了、绝种了。可做梦也没想到,大笑之后的代价是彝陵七百里连营被陆逊的一把大火烧得连月光见了也一筹莫展——数十万血肉之躯被火光吞没,发出野狼般可怖的嚎叫……
不难想象,这叫声是黑色的,乌云一般在空中盘旋,有着人间最恐怖的颜色。即便到现在,一想起那个场景,仍让人心惊肉跳、全身发紧。想必,那种声音、血与火光交织而成的气味,水一样渗入泥土,郁结成化不开的悲伤和疼痛。火,给人间太多的惊恐;战争,带给人十指连心的大痛。江南是不幸的,当年,周瑜的一把大火烧毁曹操万千军马,致使那岛上的石壁至今仍一片血红,似乎把痛苦刻进石头,成为永远抹洗不去的伤痕。数年后,又一把大火,把彝陵的天空烧得一片通红,成为史学家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火、火、火,一把把锥心蚀骨的大火,在江南的土地上熊熊燃烧,仿佛一种宿命,却又将三国的历史平添一抹诡异的色彩。然而,江南又是幸运的,每次大火之后,出现一段长时间的稳定,让那些窥觑江南的人望而却步,心有余悸。想一想,这和睦共处、无忧无虑的生存状态,有啥不好呢?有时,我又想,一个真正的武者,他的骨子里,压根就不是杀伐,不是剪屠,不是让人间的血遍洒疆土或用血染红头上的顶子,而是以战止战,达到天下安宁、和睦共处的效果。就说陆逊吧,他不可能像诸葛先生那样凭一个喋喋不休的舌头让刘备放下屠刀,不可能,完全不可能,那简单是痴人说梦,是妄想,是找死。万般无奈,只好横下一条心,眼睛一闭说,你硬是要打,那就打吧。
去年春天,我去了一趟彝陵的古战场。放眼望去,到处是房子、树木、道路和人,还有长势不错的绿草,那些草儿仿佛是一千多年前长出来的,仍那么茂密,可能与血的滋养有关吧。这些泛绿的植被一股脑儿把七百里连营的往事掩入地底,不着一丝痕迹。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有些发冷,只有风仍在草尖上掠过,卷起一个个绿浪,似在传递土地深处的秘密。谁都知道,那场战争早己不是什么秘密,隐伏着的只可能是人心。我在树林间漫无目的走动,摸摸这棵树的枝干,看看那棵树的高度,或者用手搂一下另一棵树的腰围。这会儿,哪怕我没长一双能穿越时光的透视眼,也感觉得到这些树木要不是一场大火之后重新长出来的,要不是被后人移栽到这里的。可眼一闭,那燃烧着的大火以及人仰马翻的嘶叫,又在脑子里出现,并以一泄千里的速度风起云涌,定格成悲情的图画。而近在咫尺的古战场文物陈列馆内,一张张出土的弓弩摆放着,尽管隐含了不少渴血的欲望,但终于躺成一个个空洞的符号,任凭时光磨损。我忽然觉得时光是个不错的东西,能消解不少事物,同时,又自然而然想起那个站在时光深处的陆逊,当他点燃那把大火后,心情一定是沉重的,纠结的,甚至还有一滴滴血从心里流出来,一直涌向他的眼睛,弄得整个眼球都是红的。用手一抹,抹下的可能不是空中飘来的燃烧过后的灰烬,而是一把眼泪,从心底里流出的泪水。
趁着时间还早,随意遛达,拐过一道弯,看见一个大嫂正在地里摘菜。菜地不大,什么菜都有,长得有红有白,风一吹,摇曳出好看的姿态。我弯下腰说这土真肥。你猜她怎么说,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打过大仗嘞。这才发现她脚下的土质全呈暗黑色,并夹杂着一股暗红。如果细心观察,你还会看见一泼一泼的热气在往外冒,直撞人的鼻腔。这一刻,我发现土地是个巨大的容器,大得超出人的想象,比如风霜雨雪,岁月浮沉,哪怕一场规模再大的战争,也一股脑儿沉入其中,化为无形,让人徒增几分感慨与思索。同样,我也疑心那股热气是从深埋地底的死难者的尸首与骨骸里发出来的,像一种忧怨,又像一种警示,向着人类与上苍。
三
与出发相对应的,是回归。回归当然不是简单的动作,而是一种指向,身体上的,精神上的,都有。
直到某个冬夜走进长江边上的古城,我才慢慢理解谜一般深邃的陆逊。
满月儿把江南的夜照得无比辽阔。这时的城,已被后人喊做了陆城——纪念陆逊的城。抬头仰望,城门残破得不像样子,月光一照,显出黑愣愣的影子和龇牙咧嘴的状态。不由暗想,门对每个人而言,都应该是入口——抵达生命的通道。怪不得天一断黑,那些日里的叫卖声、吆喝声以及车轮的嘈杂声会回到各自的家门,或被月光的洒落声所覆盖。这样的夜显得异常干净而静谧,乃至人的呼吸也处于透明状态。这种气氛,让你不得不相信上帝的伟大,他老人家创造人类之后,又给人间无比美好的月光。有人说,月光是能通达一切的光。起先我还有些疑惑,直到被眼前无比辽阔的月色一照,才相信它不止是一种秘径,更能给人一个方向。便想,人在迷茫时,只有靠近月光,把一颗心交给浩大的月色,才有可能理清杂乱的头绪。比如我是个心有负累的人,这些年从乡下跑到城市里,经常把饭碗摆在临时工的花名册上。一脚踏进办公室的门,总有一束束异样的目光袭来,如一束束可疑的火焰,烤得人胸口直喘。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别无选择,除了忍受,还是忍受,甚至不得其门而入。相比之下,陆逊比我的心理负担还要重,他是从真刀真枪的怪圈里逃出来的,一刻也未曾停留。这才发觉,所谓人间不过是由一道道这样那样的门组成的。
此刻,我站在小城的正南门,脚下的石板上残留着一些水渍,显然是白天留下的,散发着江南才有的湿漉气味。想必,陆逊当年卸甲归来时该是朝着我现在行走的方向进入他亲手垒起来的城池吧。可能,就站在我脚下的这块石板上,抬头一望,看见了那轮悬挂着的明月,也看见了他的城门——属于他一个人的心灵之门。哦,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家是什么?应该说,家是一个温暖的名字,一份永远的牵挂,更是慰藉精神的憩园,她的上空永远挂着一轮温馨的月亮,还有一缕接着一缕的清风在一下一下的飘,与月色一道飘向树木,飘向瓦屋,飘向一个个日子和人的心窝。回家的感觉真好,喝一口水缸里的水,吃一口柴火烧的米饭,饮几盅谷烧,或者把疲惫的身子往木床上一躺,便会轻松开来,找回先前的自己。的确,他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四周有他的百姓,他的阿猫阿狗兄弟,他的竹林和菜园,还有百看不厌的江河湖泊。等等这些,成了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版图。
通往城内只有一条路,是旱路。而陆逊所处的年代需经过一段水路。城门坐北朝南,这方位既显得光明正大,又有风水地理的玄妙。何况月光下的城池,已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他精神意义上的家呢。
可想而知,彝陵之战的那把大火隐匿太多人间的伤痛,不单照亮一个历史的断面,也把他的心给灼痛了。说得具体些,何止是痛,还有沉重的负罪感。或许,这是战争的原罪,人的原罪,就像武林中所说的江湖。江湖是啥?大约是看不透的人心吧,其一切的一切隐在复杂的皮囊里,深不可测而又无可奈何。猜想得出,当年陆逊是拽着无数风尘和疲惫的身子回家的,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用清洌的江水彻彻底底洗一个澡,把满身的尘埃与人间的戾气清洗干净,而后焚香,一袭素袍坐在月光下的亭子里,抚琴长啸——清音俗世留,纷争几时休?谁能破名利,太虚任遨游。月光从天空泼洒而来,悄然覆盖他的内心,也覆盖这绝世妙音。而隐在心灵深处的伤口,往往只能交给时间,在时间的河流里慢慢愈合。
我想象着他那抚琴的样子,十根手指随着哗啦啦的涛声在动,随着一缕缕晚风和月光的泼洒之声在动,那么悠雅,那么随意。每拨一下,束缚内心的纠结之绳便随之解开一根。慢慢地,慢慢地,将关闭的心门打开一条缝隙,让月光渗进里内,照彻他的肺腑。是的,一个心有负累的人,只有在月光里长久浴沐,才能洗去心底的尘埃。不用说,这是个由外到内、从肉身到灵魂的清洗过程,就像基督教徒对着上帝一遍遍的说:阿门,我有罪呀。
城门敞开着,敞开它幽深的城府。踏着月色走进去,才知它把一幢幢木楼、一个个飞檐、一扇扇窗棂毫无保留展示出来。尽管残破得有点沧桑,却仍看得出那种坦率与真诚,不像如今许多建筑总遮遮掩掩,像在躲闪着什么。我在月光里徜徉,让月光落满身心,分明觉得有一股莫大的闲适。对,是闲适,还有难以琢磨的静。这种静,应该是宁静,是红尘之外的淡然,是放下,是无为,是空,更是灵魂的憩息。这种欲说还休的气息,从门窗里弥散出来,在夜色里悄然集结、重叠、起伏、旋转,融为一条宽大的河流,又像数不清的磁力线在以一点为圆心画弧,形成偌大的生命磁场。置身其中,让你感到一切外界的喧闹与己无关。此时的小城完全进入夜的状态,那些做卖买的人陆续回家,坐在堂屋里的木椅上吸一口烟,喝一口茶,偶尔咳嗽几声,让夜色下的小城显得更加静谧。如果细心静听,似有一些往事的细节穿过堂屋、跨过门槛,顺着月光流出来,在你的眼前一一展开。不一会,炊烟从瓦屋上冒出来,揉成一朵朵飘动的云,那种白色的炊烟是在表达白云生处有人家的心情么?无边无际的宁静里,不知哪家的瓜瓢在水缸里泼喇一响,清脆、透明得让我的一颗心也湿漉漉的,好像有一种花儿在心里开放。不经意间,这样的声音,从一个门传到另一个门,又传到下一个门,兀自将两侧的瓦屋连成了整体。不消说,这是最接近生活底色的家常气息,是日子的味道。细娃儿也没闲着,有的拱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被喜洋洋的动作吸引。有的在台灯下做作业,或朗读一些诗句,琅琅的声音从瓦屋里跑出来,满街满街的流,然后渗入土地深处,一路穿过树木房屋、坡坡坎坎,与那边江上的涛声悄然对接。这远离战争、温馨和乐的景象,大概是陆逊最想看到的吧。
我在一个临街人家坐了一会,他们正围桌吃饭,月光从门口走过来,将满屋子人照得一片温馨。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很客气,给我泡了杯茶,又连忙去火塘里加柴。火,烧得很旺,漫出不少温暖。西方诗人说,火是夜的背叛,是光明的底色。依照这个说法,那么火烧七百里连营到底带来了多少光明或远离了多少夜的黑暗?不得而知。而况藏在人心里的黑暗,是一把大火就能彻底照亮或烧净得了的吗?在我看来,人世间的火至少有双重性:一面含着柔和,温情似水;一面藏着炽烈,锋利如刀。而眼前的火塘少了一分炽烈,多了一分亲切,更能拉近心与心的距离。我慢慢的喝着茶,慢慢的与老人聊天,这才晓得这里真的没一个人姓陆,与陆逊没半分钱关系。但老头儿对他一点也不陌生,一提那个陆都督,马上额头发亮,好像是他的老哥们。
踏着月色出来,一堵高过人头的城墙进入视线。老人说那是陆逊当年一手一脚砌下的,扎实得很。看上去,墙体的确很老了,不止长出数不清的皱纹和一层毛绒绒的青苔,还有几株叫不出名字的小树也从墙缝里伸出来,在夜风里摇曳。料想,这树长出来时,定然将远古的气息一同吸了过来吧。古代的城池,往往不外乎两种功用:一是防,二是守。防则抵御外患,守则保护一方平安。具体到陆逊来说,守着的更是一方精神家园或他的内心。此时的墙,一言不发,显得那么安静和从容。我把耳朵贴上去,只想听一听陆逊当年垒石筑城的声音,听一听他发出的呼吸,然而一切静悄悄的,好像进入圆寂之境。哦,那个时代太遥远了,够不着了。用手往墙上一摸,一股凉沁沁的感觉沿着手掌渗入心骨,仿佛也在将我的身心过滤。可惜墙上没留下陆逊当年的半个字迹,以至于我只能站在今天的残墙边作默然的断想。或许,在他看来字迹是多余的,会比人消失得更早。
我把脚步放得很慢,才跟得上这方水土的节拍。恍惚间,有条白影一闪,转眼又消失了。虽是幻觉,却让人备感一座古老的城池有着非凡的灵性,似在海市蜃楼般将沉入岁月里的东西呈现出来,让人觉得陆逊并未走远,就在我的身边,连同他的气息也在月光里弥漫。老人说,那个月夜陆都督回来后再没出门。他在水边建了草堂,栽了翠竹,养了一群白鹤,还挖了个鱼塘,以耕读的方式打发着他的日子,并自号“白鹤闲人”。那一刹,我像听一个优美的故事和美好的传说,一切那么遥远而又近在咫尺,充满迷幻与魅惑。虽是传闻,但我宁相信是真的,至少后来在陈寿的《三国志》里找到这样的记载,大意是:吴相顾雍死后,陆逊继位。然而,他在政见上却与孙权大有出入,他主张固本养民,取用人才注重品德,选拔忠良,而孙权不但极少采纳,反而大用酷吏,宰杀功臣,致使江东一片风声鹤唳。这样的政治空气,带给他的精神压力显而易见。金圣叹评价三国人物时说:周瑜只通军事而不晓政治,鲁肃擅理财而疏于军事……放眼当世,文治武功当数陆逊第一。照理说,这样一个旷世大才是能将他的潜能发挥到极致的,足可光照史册。然而出人意料,他回来了,义无反顾回来了,做了水边的闲云野鹤,似有壮士断腕式的决绝。上小学时,我在姨父家看过一本彝陵之战的连环画,记得最后一页说陆逊归隐了,天天放着鹤儿,种着菜,打着鱼。可惜,后来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但猜想得到,那鹤儿悠然的姿态,大约是他内心的写照。
草堂在哪里呢?找了好一阵,没发现它的踪迹。透过月色,倒看见一个叫“莼湖书院”的遗址上躺着几块石头,在夜色里发着长短不一的光,仿佛有话要说。老人告诉我,这书院是在陆逊先前的草堂上建起来的,你去查查《临湘县志》一看便知。他还说这叫“莼”的植物,也是陆逊当年种下的。哦,世上的事情一切都有因果缘由。忽然想起莼与纯谐音,隐含着纯粹、干净的意思。我用手机搜索这个词,果然是草本植物,状如猪婆菜,可食,可入药。老人说这“莼菜”很发旺,一下子长得到处都是,绿茵茵的,邻近的湖也便叫做了莼湖。便想,一个热爱生命至此的人,他的心里一定涨满绿色。不久,我从湖边摘一大把回来,刹地生动一个屋子。老婆却说这是喂猪的,一点也不稀奇。我苦笑。看来,她像那个车上听音乐的小青年一样对陆逊处于空区状态。这也正常,如今的消费时代还有几个人能记起作古太久、近乎文物的陆逊呢?那晚,我在书院的遗址上盘桓一会,只觉得时光在匆匆飞度,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翻不去的却是土地上发生的物事。
四
突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一只白鹤,在月光里飞翔,连那些屋宇看出我的自在。沿着月光往深处走,不知怎地,我的身影映在一个物体上,恍恍惚惚。仰头一望,才知是个塑像——陆逊的塑像。塑像不很高,体积也不大,并有点变形,但嘴角边那绺淡淡的笑被月光照得分明,有如蒙娜丽莎式的永恒的微笑。或许,他的一生便站在这种微笑里,淡看云卷云舒,潮涨潮落。还真没错,石像的影子也在这种气氛里凝然不动,像在沉思。一个写诗的朋友说,影子是灵魂的折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血躯,不知是不是真的?石像的影子印在地上,黑而瘦长,像一笔大篆。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把自己与其叠在一起,看是否能合而为一?但很快失望了,不是被它覆盖,便是一离开我仍然是我。看来,世上的影子只能与各自的精神气血相融。反过来说,陆逊只可能是陆逊,是异数,也是唯一。
终于靠近那条流动着的江水,音色极好,似在弹奏一种心情。
寡妇矶与杨林矶隔江而峙,那个样子,是在讲述着山水间的秘语吗?想必陆逊当年是从这条水路出发的,又宿命般的从这条水路上折回来,也许是天意吧。
坐在他先前落脚的那块石头上,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和了无边际的月色,我的心境豁然开朗,往日郁积的不快渐次释怀,裹在月光里,仿佛我也成为一尊塑像。
月儿渐渐偏西,风一阵阵紧起来,像要下雪。
回到旅馆,听见里面发出匀畅的鼾声。不用说,人们已进入深眠状态,用不着担心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危险。此刻,天地静穆,月光悄悄挥洒。这种静,只有月夜才听得更加透彻。不一会儿,满世界的静把一个城池装满了,装不下了。骤然觉得这种静,不单来自一片月光和一方山水,更来自一个人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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