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忍冬

过完十月，就觉得这一年尽了。剩下的日子，就像下坡长路上失控的自行车，越奔越快，赶路的人，不敢改变方向，更不敢跳下车辆，心慌意乱，直到扎进不远处冬天的寒里，萦在心头的恐慌才渐次散尽，看清楚近在眼前的末季，勉力接纳它的冰凉。

若是无风，冬天便安静，热胀冷缩是四季的基础平衡。夏天膨胀到高峰值，生命状态最好的时候，林木葱郁，红厚绿肥，大大小小的生灵吃饱了太阳，满季节晃荡，招人喜的、惹人厌的，一天到晚围在你身边，撵也撵不走。冬天呢，收敛锋芒，气温降到最低，谁都不好放肆，人见人客客气气，三两句话，也是带着温度，生恐被冻了嘴巴。睡觉是冷缩的最好表达形态，也是安静的具体呈现，怕冷的动物都会掘一个洞，隔绝风和雪，从深秋潜入梦里，睡到来年三月，过一个不急不躁的冬，等到醒来，已是开春回暖，绿满江南，正好掐去极寒的一段。

安静的氛围适合做安静的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乐天先生与友围炉夜话，喝两杯闲酒，聊几句小麦和牲口，说说平日里琐碎的笑话，一晃神，夜就深了。冬天的夜格外长，无话的空当，就沉吟坐北堂，翻出一篇好文章细嚼慢咽。少年心性急，读书像跑路，两三岁的孩子，哪有好好走的，都是小跑，免不了磕磕碰碰，摔几块儿不大不小的疤，算是成长的标识。囫囵吞枣地浏览背诵，难明含义，对那些厚重的大书更是望而生畏，若能返回来咂摸品味，就算稳住了性子，再去翻看，会逐字逐句，生恐漏掉关联词致后果搭不上前因。这样的长夜还算恬淡安适，也难怪，“乐天”，不就是乐安天命的意思么，都是有因缘的。

要有一场雪，没有雪的冬天，像是没有窗的房子。当然，没窗的房子还是房子，没有房子的窗却难称为窗，窗户是连接屋内与自然的媒介，少了窗，屋子便与外界对立起来，关系僵硬，硌得屋子里的人周身酸疼。南方四季模糊，不曾有雪，冬天仅仅是藏在日历中的概念，单薄得像是流水账，缺乏跌宕起伏的叙述，自然不能充分体味季节的充盈。北方的好在于能够体察百味，夏天就是热辣辣地燎人，冬天就是刺骨的冰寒，有时候风发了疯，会恶作剧似地掀开冬天一角，裸露出林木花草的丑陋，可是，在漫长的一年当中，谁还没有个寒酸的时候呢。世间的万物，也不是都愿在冬天里硬撑，燕子在北风到来前启程飞往南方，那里温润的气候更适合生长、繁衍子嗣，春打柳梢头，又从南方飞回来，飞来飞去把自己飞糊涂了，搞不清楚哪里是故土哪里是客乡。树木没有迁徙的本事，被迫去掉叶，赤裸裸顶风迎霜，心里却盼一场大雪围城，好暂时遮一遮不能避体的尴尬。

今年的冬天立得暖，气温也起伏不定。明明清晨结了冰，到过午却觉得这分明是春天，明明眼看着枯木要发新芽，却在下一刻明白那只不过是个坦白的错觉。近些年的冬天越来越不像冬天，雪变得吝啬，时常失约或者仅仅施舍极薄一层。乡村的大雪是一次厚重的掩埋，放眼望过去，白皑皑一整片，表面看没有任何分别，高低贵贱，美丑善恶，在此时统一战线，共同守护住地下的生灵，土地下面则是另一个集体御冬的世界，寒冷的雪反倒成了隔温层，温暖它们的等待，那是被春天唤醒的机会。城市有章法，什么都井然有序，风来了怎么办、雨来了怎么办、雪来了怎么办，都提前想好应急预案，你听听，应急，可不是把这些自然界的表达当成窗了嘛。人在屋里透过窗看外面的雨雪飘摇，会有种事不关己的不真实感受，毕竟，城市里没有田地，也就没有雨雪要到达的远方。

冬天在空调房里久了，会蒸发体内的水分，水消燥长，上火意味着体内阴阳失衡。势均力敌的对抗充满乐趣，若是过重或过轻，会让一方永远悬在空中不接地气，另一方永远深埋土里不能抬头。黑白色在冬天占据先天优势，难免有些霸道，增色是天然的选择，也是平衡的需要，腊梅、水仙在冬天次第开放，它们不像牡丹、芍药大开大合，只在寒冷里绽几支红的、黄的花来，零零碎碎点缀茫茫山野，这就够了，至少短暂打破了单色调的垄断。

梅花开得好，可融雪煎茗茶，融的是花瓣上的雪，煎的是旧年景的茶，在茶里开一朵忍冬，能祛热泻火调和五脏，守住身体里的平衡。金银花在水里浸染透了，被激起久违的生命力，脉络延展，吹弹可破，造一个春秋鼎盛的假象。是假象也没有关系，窗外冬寒里，金银花叶腋间早已又萌新绿，凌雪不凋，否则，还怎么叫它“忍冬”呢。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大雪，提醒市民做好防寒准备，它爽约多次，做实了气象的谎言，这一次，天色黯淡，冷风袭人，姑且摈弃前嫌，再信它一次。我坐在办公室耐着性子守候雪来，日暮向晚，映着路灯橘红的光，我看到碎纸屑似的雪零散落入光照不进的夜色。迟是迟些，可终归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