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调风物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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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长满了眼睛,无数双眼睛。密叶间的鸟儿有眼睛,地上爬的虫子有眼睛,树干上无数双眼睛似张非张,就连风,都满带着打量和探询。谁也不知道那些眼睛看见了多少故事,记住了多少只秘密。树不做声,他把秘密刻在年轮里。鸟叽喳叫着,四处讲述。风不回头,直接把故事带走。走进森林,无数双眼神和细碎的阳光一起砸过来,荡起涟漪,晃啊晃,一不留神,我迷失在那些眼睛深邃的湖底里。
杂草一片
森林调查有一项叫“地被物调查”,对象是地面上郁郁葱葱的杂草。有同事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调查到某块林子,这一栏填的是“杂草一片”,成为笑谈。
地被,是大地的夏凉被吧。
春天,在大兴安岭北部阳坡,枯黄的落叶腐殖质里最先探出头来的是红花鹿蹄草。叶子状如幼鹿的蹄子,叶片姜黄,分布暗红的点。背光望去,半透明,与上面刚翠起来的落叶松的嫩芽呼应,成了阳坡森林里最早醒来的颜色。
夏天,森林里颜色上单调了,绿得像海;植物种类上丰富了,多得像海。黄菠萝,水曲柳。金银树,珍珠梅。这些乔灌木是平视、仰视着的葱郁。俯首望去,大着叶片伸展、脉络清晰的是黎芦,一茎蓝花的是多裂叶荆芥,黄花碎玉是柳穿榆。以草为名的家族就更多了。龙芽草、蓬子菜、北方拉拉藤、斜茎黄芩、麦瓶草、草地麻花头……
夏天的森林里不能少了花。大兴安岭南部的森林里是蓝花、紫花的天下。不说蒲公英一样蓬面的蓝刺头、菊似的卷曲慵懒的华北蓝盆花,就说大花飞燕草吧,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翠雀。蓝紫色,竖着雀尾巴,姿容不起眼,姿态却美,花朵环飞,娇喘吁吁,似乎多看一眼就要离茎而飞,就有婉转啼叫声破蕊而出。
调查时偶尔会遇到一种沉默的绿,在密林里,或在林缘仰视你。一眼看见,时间都在上边打了滑,闪了脚。何况人呢。年轻时,有一次下山,累,一步也不想走,在阴坡,坐在陡峭的坡上下滑,如果不是有树遮挡,那种滑行会和滑雪一样酣畅吧。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撒野是对苔藓的大不敬了。今年遭遇到最美的苔藓。在沼泽附近,一片苔藓静默着,有阳光从旁边的灌木丛中散射进来,绿变幻着,叫人想起一个词,绿野仙踪。近身,抚摸片刻,轻轻提,提起,半米厚,绒一样顺滑,丝丝缕缕,在阳光下变幻颜色,从顶部的绿,一直渐变成灰、粉。无需裁剪,也不用设计时尚的样式,这样的苔藓,我愿意借用地衣二字来形容。是少有人迹的森林最奢豪的睡衣吧。
被这样的“杂草一片”盖着伸一个懒腰,多舒坦。
生灵们
骑着车辙间的绿草行驶,两边是草,是森林,车行坡间,像是冲浪。有松鼠、野鸡像浪花里的鱼一样在路上横穿,瞬间就没了踪迹。
同事们给我讲述夏天里遇到的生灵们。
有一块样地需要爬过几块高大的石砬子。攀上一块石头,刚停下来匀口气,看见五六米远的岩石上,戳着一只狐狸。狐狸常见,这只却异常,通体草绿,放草甸子上,那就是一篷草。狐狸像秋草一样绿中微黄,尾巴尖白得似雪。它回头,打量劈头遇上的人,眼光清亮。同事怕惊扰它,没有上前,原地等待。好一会,狐狸没兴致了,又不太甘心,一步三回头地蹦跳着离开,消失在草丛里。
有一段森林的路边,狐狸频频出没。据说有人放生,一车。意外的是林子边上布满了网围栏,网眼密集,狐狸根本钻不进去。那些日子,路边的狐狸密得吓人,走一段路就看见几只。后来,时常看见路上有狐狸横陈。再后来,这一带再也看不见狐狸了。不知当初放生的那个人可知道这个消息?
经常遇到的还有蛇。蛇这种动物,说起来也神奇。同事们常年爬山,经常遇见,极少被咬。还是住帐篷的时候,黄昏下山归来,被窝里有时会拽出一条蛇。早晨起来做饭,盖着盖儿的鸡蛋桶里盘着一条蛇。蛇跟着人生活的气味走,像是不怕人。前些日子,一位同事上山路上遇到一条蛇。蛇有茶杯口粗,纯黑色,带暗花纹。本来没有攻击人的意思,懒洋洋地爬行,同事胆子大,把手机伸到蛇身跟前,近距离录起了视频。蛇不干了,迅速盘起身子,头昂起来,咝咝有声,吐出信子。同事赶紧收起手机,一步步后退,蛇悻悻地爬远了。
在森林里,我遇见最多的,是蜘蛛。天知道森林里怎么有这么密集的蜘蛛网。起个大早,雾还没散,太阳还没升起呢,蛛网就结成了。就在树与树间,几步一个,白丝,经纬密布,或五彩或灰白的蜘蛛像个将军,运筹帷幄,风吹草动就忙不迭地补网布阵。小虫起了个大早,飞来飞去,却不知森林里已经杀气腾腾。走在树与树间,枝条很密,光照不进来,更看不到网,一会就被蜘蛛网罩个满头,再走几步再兜头迎面,粘乎乎腻丝丝的,怎么扑拉也扑不干净,越抹不干净越觉得满头满脸粘满了粘腻。干脆,学老队员,撅个枝条在面前划拉,才免了兜头盖脸之苦。从清晨直到黄昏,蛛网一直那么密。蜘蛛是森林里最勤劳的动物了。
做绘图员的时候,我们把水彩配成各种绿,代表落叶松白桦樟子松各种林子,在森林分布图和林相图上涂抹,暗绿,明绿,草绿,灰绿,油绿,黑绿,说不清有多少个色差的绿色。眼前的森林比图纸立体多了,绿色的空气里,地上,有附近居民挖的猎野猪、猎狍子的陷阱,空中,有蜘蛛结成的飞虫的陷阱。我又想起网围栏了。草原也有丰富的绿,黄绿,翠绿,初绿,老绿,也有网围栏,马儿跑不起来,牛羊不能随意漫步,结网的是人,有障碍才有更多的自由。在更多更高不动声色的眼睛里面,人也是忙碌的蜘蛛吧,勤奋的蜘蛛。
塔头
森林调查,在林子里钻进外出,经常要走塔头。
塔头俗称塔头甸子,其实就是湿地沼泽,我就叫它水泡子、草甸子。都知道湿地是大地之肾,那塔头是一定是“肾”坚实的组成部分——湿地不全是塔头,塔头一定是湿地。塔头下面有永冻层,水无法下渗,就在一篷篷草组成的塔头墩子间形成了暗河,悄悄流动。我一直以为沼泽只有低洼处才有,才会有水聚集。在红花尔基和柴河林业局,白桦林下的塔头一直绵延到山顶,真正是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了。枯草黄时、青草绿时,塔头毫不起眼,阳光打在上面,庸常的明黄青绿,有风吹过,塔头才生动起来。
远看,大草甸子绿色一片,近观,一篷又一篷的草在风里起伏。最深的苔草高出水面半人。草面上看不见水,在塔头墩子上高一脚低一脚走过,低处渐渐渗出水来,先是浑浊,一会就清亮亮了。苔草的根很顽强。在百年千年里死过活过,活过死过,腐烂过,再萌生,千纠百结、缠一起绕一块长出一大簇一大簇的草,像一个爱恨情仇死活拆不开的大部落。每簇根部的硬芯都是实土,根系缠绕在一起,极其难挖。搞泥碳调查,专门要挖出塔头泥土里的根系来,洗净晒干,分析其中碳的存在。内蒙古西部的额济那,有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胡杨林,那是地面上亘久的生命。在内蒙古东部的地下,塔头根子缠绵在一起的生命,据说最长可活上十万年,是活在地下的草祖宗了吧。
塔头不好走。年轻的时候走塔头,总是恐惧,那时候想象力丰富,我多次把脚下披离的草想象成头发。在一个又一个塔头墩子上跳来跳去,总有失脚的时候,个子小,靴子灌包是常事。最惊险是一位同事,在一片高草塔头里走,走着走着人不见了。同事们喊着他的名字,看见一片茅草里,他一点一点地探出身来。原来掉到了草旺处的塔头暗河,快有一人深了。
存在了千百年的石头、草和树,最怕拦腰一锄头打破宁静。塔头怕开荒,开地毁塔头。有一片塔头被翻成了耕地,永冻层上面暗流阻断,山上的塔头干了,下游的塔头也不一样了。开荒的人不知道,也不介意吧,新的平衡,要靠千年万年漫长的光阴才能形成了。
雨
雨是森林调查时经常遭遇的朋友。
早些年住帐篷。移营到了一处,选个林子边地势略高、离河近便的平展地方,打四角木头桩子,架杆,支帐篷。入睡前还好好的。下了一夜雨。雨点打在帐篷顶上,一个节奏,咚咚,咚咚,催人入眠,也让人心烦。前半夜想家,后半夜做梦。早晨醒来,脸上还带着梦里的笑呢,才察觉雨啥时候停了,伸个懒腰——锅盖。再摸,水靴。坏了。河里涨水漫出来,水快齐床沿了。赶紧出去捞,水面上漂着的物件,有的漂出帐篷门,有的没了踪影了。
遇上连雨天,雨点不停地打鼓,真不知道累啊——人就烦了。雨雾把山一下子拉远了。雨丝斜斜,雾气蒙蒙,远山,近树,全都婉约起来。带来的两本书传来传去,早翻掉了皮,快会背了。唠嗑也没了新词儿,天天就对着那几张脸,一点创新的动力都没有。喝酒。酒量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即使到了现在,不住帐篷了,有车有路,活儿好干多了,连雨天一样得休啊,还得喝,酒量就见涨,酒文化源远流长。相传,有个林业局,一人喝酒喝成胃出血,去京治疗。遇见熟人,一惊一咋地问:咋喝成这样了?跟森调队的人喝的吧?又传,打森林脑炎疫苗。医生叮嘱,七天不能洗澡,半个月不能喝酒。打针的人不干了。一年不洗澡都行,三天不喝酒,没门!医生抬头打量他:森调队的吧?
传说就是传说,夸张。但前辈们的酒量口口相传。住帐篷的时候,有个大刘叔,每年备下两百斤酒,冬运时走冰面儿,提前放库点。看库点的时候,大刘叔装酒的塑料桶就放行军床的边上。每天有数儿——大刘叔有个塘磁缸子,打开酒桶,一缸、两缸、三缸,够了,一天就这么多,定量。还有位前辈,酒没数。他用吸管。桶口小,六棱型的盖,缸子伸不进去。上山前把盖打开,用吸管探进去,一吸——这一口可没准了,反正吸够了才走。 开始的时候,管够儿,一口吸下来,心满意足。随着“酒”平面下降,慢慢舍不得了,省着喝。再后来,吸一口,只吸一口,甜嘴巴舌。没眼见,也是传说。
有一次,有一个样地落在密林深处,偃松林,密成了墙,钻进林子,连进带出,需要两天的功夫。终于等到一个响晴的天气,早晨,四轮车把四个队员送到林子边上,约好了,次日下午来接。几个人连砍带爬,钻进密林,找到样地,干完活天就黑透了,刚把带来的小帐篷支起来,大雨点子劈里啪啦迎头砸下来,越来越猛,丝毫没见停的意思。四个人钻进帐篷。那是个两人用帐篷,四个人钻进去,贴成一团,要翻身得商量好,一二三,一齐发力。半夜,雨还在下,谁也睡不着,都觉得胸闷。找出一截蜡烛,怎么也点不着,把小窗子打开,用手遮着在窗外一点,着了。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明白了,帐篷里缺氧了。没办法,钻出去俩人儿,砍了一棵桦树,用桦树皮点着了火,笼着火在雨里淋着。帐篷里的两个人睡了一会,再出来换雨中的两个人。那一夜,每个人身上都是水淋淋的。带去的粮食吃光了,下午了,雨没停。几个人饿着肚子钻进林子,在偃松根部稍有空隙的地方钻来爬去,到了林子边上傻眼了,车连影儿都没有。后来知道,在雨里的草地上行驶的时候,车陷进了泥里。等到天黑透了,来了一个拖拉机头。只能坐两个人的车棚里,挤了六个人,身挤着,头蹭头。到驻地的时候,脸都麻了,队员们好半天才缓过劲,抢镜子照,看自己的脸是不是挤扁了。
森林那么大那么大,我才走到边儿上,才走进一角。森林那么密那么密,我的眼光刚望过去,就被落叶松、樟子松、红松松针结成的绿阵给弹回来。森林那么神秘,有数不清的秘密藏在里面,比如夜晚,树们仰望星空,眼神里盛些什么?有一次,晕车,同事们把我放到第一块样地,他们往深处的密林里走。干完了活,我在路边等他们。林涛哗—哗—包抄,我四处掉头,总有眼睛在后面看我。干脆摘了眼镜,闭上眼睛,躺在一棵朽了的倒木上,在初秋的斑斓里微微睡去。我成了森林里的一片落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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