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夫石

望夫石

伏牛山绵延向东经叶公故里，有一座小山，山半腰崖壁上孤零零站着一个不知道守望多少年的石头女，小山因此得名望夫石山。第一次来这个山，大约是七八岁，坐着一辆破旧的墨绿色老吉普，跌跌撞撞晃到山脚，最近一次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年轻力足，一路小跑，把压抑太久的情绪倾泻在路旁山顶，此后便再也没有去过，这一恍，就是十来年。

我倒是在梦里又去过很多次，清醒后拼命把梦里的零星碎片拼织在一起，可是总也拼不完整，记忆和烈阳下的水渍一样，很容易失了轮廓形状。有时候，爬山爬得累，觉得绵长的山路和生活一样没有尽头，找块石头往上一靠，看看尘土里忙碌的蝼蚁甲虫，大眼瞪小眼，它们搬不动我，我也难触到它们，于是相安无事，一坐就到天明。更多的时候，走不动了，想停下来，却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驱使，或者是山间的凶兽，或者是溪里的水妖，或者是头顶的猛禽，极力想长路奔袭逃离，双脚却被无形的力量牵绊，举步维艰难以提速，心慌意乱，醒来是满头大汗。对于小山的信息片段，断线的珠玑般散布在记忆的角角落落，难以收拾打扫，偶尔捡得几颗，似是捡拾起过往的岁月，凝神静视，熟悉又陌生。

山下有一棵一千七百岁的银杏树，树冠荫天蔽日，映盖半个村庄。漫长的岁月让他如刻的褶皱里积攥下数不尽的人间冷暖，有风吹过，呜咽碎语，讲给村里古往今来的一切草木生灵。它常年矗立在那里，小麦一茬一茬地收割，山笋一节一节地窜长，人一辈一辈地出生老去，我曾邪恶地想它何时枯萎何时凋糜，可是去了那么多次之后，它还是一样的硬朗，不同的仅仅是满树澄绿和金黄的扇叶，它只是每次都穿不同颜色的同款外衣见我罢了。我却在不断生长，像田里的一株麦穗，波澜不惊地度过小学中学大学，或许有朝一日也被收割，不复充盈，直至干瘪老去。这个世界的运转和小山一样，有它自己的平衡，田地就那零零碎碎的几十块儿，能养活的也只有稀稀落落的百十户人家，新生命的不断到来，也是催促旧生命的离开，山里人守候了一辈子，没有可以当马的梦，走不出山林，走不出柴火燃尽的炊烟。

年龄越大，对天地越是敬畏。年轻时认不清世事，贪恋太多，以为一瞬就是一生，往前走得太凶，待草木渐疏，才意识到进退维谷的恐惧与无奈，于是寄希望于神灵，祈求指点迷津突出重围。中原大地的村庄，庙宇、道观基本是标配，供着各路神仙。手艺人请来山泉水和深山泥，揉进去庄严肃穆的未知崇拜，塑成斑斓人形，置于毛仁寺内，沐浴焚香，祈颂平安。毛仁寺不大，十几年前里面有个老僧人，素衣布履，朝洒暮扫，把冬雪扫进春天，把落叶拢到来年。寺庙门口有香炉，终年青烟袅绕，偶有游客进香，自取自燃，僧人自顾自忙，并不多作理会。

人多功利，平日里春风得意，不择手段，想不起来头顶三尺的神明，遇到难处，寻仙问卜，妄求开过光的器物，以破财消灾。其实，道行再高，毕竟也只是凡体肉胎，哪有什么逆天的本领，去赋予一个木制土制的器物灵性，所谓开光，本应是渡己，是一种眼见美好的自我约束，看到精致玲珑慈眉善目的雕刻，心情随之舒畅，不再锱铢必较。肚量大了，烦恼自然就小了。老僧人一瓢一饮一箪食，和光同尘，平日里坐在门内的草蒲上，用手指沾了唾沫翻泛黄的书页，门口两旁的木墩，经年蹲靠着几位老人，将双手揣进硕大的袖口，嘴里叼着用草纸卷成的细烟，眯着眼睛晾晒往事。日子渐烧渐短，回忆渐积渐长，有时他们也把年轻时的风发摁进四季，和山腰的望夫石一起，守望希望。

望夫石栉风沐雨守候多年，她比山脚的僧人通透，比银杏树沉得住气，未来的日子还将独自等待下去，漫长、煎熬、充满希冀。时代越近，耐心越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望夫石却要把桑田站成沧海。她不算太过孤单，山里的竹笋，一到春天就挣破硬土，风风火火地野蛮生长，十天半月就窜成一杆新竹，和风摇曳。山桃树自由散漫，农舍后院、山涧沟里、道路两旁，生到哪就长到哪，枝枝蔓蔓也没个规矩，到了夏天招蜂引蝶地伺候来来去去的过客。野柿树拼尽气力撑起整个十月，经秋越冬，一直到小山银装素裹，才褪尽戎装，在茫茫的山坡上点缀上红彤彤的果子来，似是归家的灯笼。还有棉枣、栗子、枸桃、山药、野葡萄……一切应景的馈赠，都是时间的积淀，用药物催促着长大的果子，看着的确好看，是吃不出自然的味道来的，就像被追赶的爱情，也站不成望夫石的永恒。

人活着总归是需要有些念想的。望夫处，水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对信念、气度、允诺这些人格根基的坚守，也让灵魂不再游荡于寒沙裹草，经过漫漫几十年的打磨，也才会真切体会到世情反复和尘世缭绕的美。李雪莲因为秦玉河的死失却了生活动力而嚎啕大哭，肖申克的救赎中布鲁克斯幽闭四十年重见光明后发现偌大的社会才是更狭小的监狱而悬梁自尽，或许生活的场景如同默片的切换，一张接一张黑白交叠，略显沉闷，可是连在一起，恰就勾勒成不同的一生。生活的追寻下，我无可逃遁，勉力在尘事的夹缝中磕绊前行。我不止一次站在望夫石山顶，只有在山顶才能看清石头女的全貌，看得见绵亘向远的山脉，置身其中，逐渐理解渺小，理解沧海一粟的含义。

山顶有一口井，滋润庄稼人，水面清浅，倒影横斜，映不清自我，看不透结局。我不敢妄求高至，只在炽热慢慢冷却之后，青石板上的那架辘轳，还能够打捞起旧有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