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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们被谁牵挂着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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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内心的羞耻感一下便上来了,像让潮水形成的风,昼夜不停地吹。
      风有太多种,我妈说男人就是风,跟蝴蝶似的四处跑,哪里有花香,哪里是天堂,天堂的好处在于肆意想象与拥有。那些年,所有人内心都有这么个天堂,好像此时活在地狱似的,但地狱是自己的故乡,那几亩地空置在宽广的土地上,主人是草,漫天逶迤,雀鸟成群。我忘记那块地属于谁,犁过一半的土像翻涌的波涛冲向礁石,草漫过腰和头颅,草尖尖还吐着穗,鸟都以为是溅起的浪花,穿来穿去地饮一口。风吹得像梳子,我奶奶替我姑姑梳新发的时候,外面再大的风也没帮上忙,我清新记得那天上午,当太阳穿透薄云,落进禾场打着滚,溅得我们满身光芒时,我爷爷偷偷跑到那块地里,躲进杂草丛,听着锣鼓鞭炮声远去。我后来跑遍整个陈庄村,垂头走回村子时,看到我爷爷霜打的茄子似的,从那块地里出来,我后来回忆那个场景,感觉我爷爷不仅因姑姑的出嫁而伤痛,而是将自己脊梁背上的秋天一点点的交还给这块土地。我爷爷走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丝风,乱七八糟的草直刺刺地挺向天,如果他们有目光,我相信,他们一定用这样的目光监视着我爷爷一辈子的时光。
      但我妈说那块地卧着像一座坟墓,长方形的草堆子,特别是春天,开上些姹紫嫣红不知名的花儿,招摇着一群蝶与蜂旋转徘徊,它们转起来的时候像坟上的风车。荆条也是染了色,被一些绿的黄的紫的叶子绕着。那个烟雨朦胧的秋天,多年以后,我跟在一群悲伤的人后面,同弟弟妹妹拿着用黄的绿的紫的纸条糊的细木棍,一种说不出的哀愁加上其“骨头棒子”的别称,令我们恐惧并悲伤着。当熟睡的姥姥躺着离开家,却让我爷爷捧着琉璃罐子回来时,我不得不用嚎啕大哭来掩饰我的恐慌,原来我们最后都要回到一个罐子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对家里其他罐子都存芥蒂之心,我偷偷地将它扔进河里,不敢看里面,我长久地认为,揭开瓷盖会有一张熟悉而固定的面容盯着你看,就像堂屋那块姥姥的画像,十几年过去了,眼神与面容依旧,风起时,还有回声,甚至每每与那目光相撞,依旧回响着风淌过罐口的呼吸声。
我固执地认为不该烧掉那些骨头棒子,不然我姥姥在阴间如何走过奈何桥,人脱了骨头,不是连骨气都没有了么!
      这世上有太多的风不懂情理,我姥姥的坟被一场风燃烧。那个下午,坟茔旁的草堆被点燃,风卷着火呼哧呼哧地翻滚,一个跟头两个跟头,扎进坟墓上那口倒扣的碗里。火像是从碗里溢出的水,四面八方地沸腾起来。我爷爷悲愤地赶到时已于事无补,任风在那舔着火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那年,我父亲钉了一个夏天的啤酒箱,并在秋收来临时宣告破产,这初次的失败,几乎竭尽全家财力的倾倒被萧飒的秋风刮得七零八落。屋前的菊花瓣撒满啤酒箱,我父亲无法安放这个秋天的馈赠,他在一个冰凉的上午,将盛满菊花的木箱运到禾场上,一把火烧成了天边的云彩,风成了菊花的味道,直到深夜,当我爷爷哭着赶回来时,我父亲留下一纸书信奔着菊花飘走的方向去了。我爷爷盯着火星升腾,朝霞升起,他身上熏满菊花味儿,一个人靠在那块荒芜空地的田埂旁,想起他所度过的每一个秋天,似乎都在目送,都在剥离他身边更多的牵连。
      我父亲离开后的日子,我目不识丁的爷爷几乎是倾尽所有精力与记忆力,迫不及待地将他一辈子得到的,要在这个秋天交付在我肩上。我爷爷说他在与时间赛跑,他担心整个秋天压弯他的脊梁骨,到那时,连影子都别想再与这里有半分关联。我内心的羞耻感便是在那一刻开始酝酿的,我没学会扶犁挥鞭,对耕牛红眼的恐惧,整片土地的置若罔闻。还有春分白露,还有播种秋收,还有布谷鸟为什么鸣叫。整整十年,我几乎用最简单的转身来完成一次次的离乡求学,我学到了课本上的知识,却在我爷爷面前感受到莫大的悲哀,更像是整片土地的悲哀。就像一夜之间,春天将它所有的花瓣堆进禾场,然后被一把火烧了七天七夜,最后风消云散。
      多年以后,回忆起我父亲开着小车回到村里,我爷爷弓着腰,白发苍苍地站在光溜溜的枣树下的情景。我爷爷用失声痛哭来诠释思子与逃离的矛盾情怀,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爷爷不再提及他的土地,不再谈论他花掉整年积蓄买来的那头老牛如何灵性,他用沉默维持着与我父亲最后那点土地的血脉。整个冬天,我父亲都用城市人的口吻抨击着乡野冷风的凌冽,我爷爷无声地迈进风雪,他说他就是冬天。那天下午,我跟在我父亲后面,我看见我爷爷的背影盖住了整片土地,我的父亲,那个眼神中流露出深深哀愁的男人,寒风一样钻进小车里,与暖气来了个赤裸的拥抱。
      我爷爷没同我父亲离开村子,也没送我父亲离开。那天清晨,我收拾好行李钻进小车,我父亲噙着泪经过村头的时候,回头望了望那块空置的荒地,我知道,我爷爷一定躲在里面,他说过,一个人假使被草木包围,那这个人也是草木。我那天没从繁茂的杂草丛里寻到我爷爷的一个衣角,我的离开对这片土地意义单薄。当我们走远,我爷爷突然成为了那块空地,他的目光像挺立的草木,尖锐而高昂地刺痛着我。
      我开始在多年的时光里羞愧:我同我父亲没继承我爷爷花一辈子时光得来的农事经验,我们只是活成了他的影子,却始终没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将与此,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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