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深处(好吧,发完整版)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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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深处
文/李新文
盛夏的江南,阳光和空气透明得像一种幻觉。风也在悠闲地行走,并夹着一股清香,直抵人的内心,哪怕吸一口,人也变得透明起来,这才发觉离遍地是荷的团湖,只一箭之遥了。
一箭之遥,有多远呢?50步,还是100步?我不知道。
但我仿佛走了很久很久,至少走了两千多年的路程。据说,这岳州的团湖早在春秋时已经形成。这一点,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荷叶是绿色的,天空也是绿色的,两者之间有着隐秘的关联。夏天的阳光漫天降落,不仅把一个个人照亮,还能将一个湖泊的细节照得分明。有了阳光,世界便少了许多障碍。
想想看,在工业文明大举入侵的当下,障碍人的何止视觉,更有心灵。那么,生命的绿意在哪里呢?这样想着时,突然一阵蛙鸣从湖边响起。蛙声,湿漉漉的飘过来,涌进我的耳朵,耳朵也湿了。
其实,这团湖还不能叫湖。湖的概念很大,澎湃着浩荡之水。然而这里的湖被荷覆盖了,看不见水了,看见的,只有大块大块的阳光和绿色在交集成盛大的生命场。
风从很远的地方跑来,可一到湖边又放慢了脚步,好像生怕搅乱荷的秩序。然而尽管蹑手蹑脚,还是惊动了一两枝荷叶,稍不留神,摇成恍兮惚兮的味道。风一荡,人的目光随之传开去,走向邈远与辽阔。
露珠也跟着在晃,显示不染纤尘的物相。可惜蝉声还没出来,否则它的叫声,会把偌大的湖出落成动人的交晌。
面对这样的荷,我不敢多看一眼,怕看久了,看什么都是绿的了,连一颗心也是绿的。那么,就闭上眼吧。可刚一闭眼,便听见大地在律动,阳光在洒落,荷花在开放,好像觉得自己也在开放。便想,一个在紫陌红尘中晃荡得太久的人,一旦靠近这个湖,恍惚又活了过来,浑身的血液也加快了流速。
有鸟在叫。唧哟。唧哟。唧哟。每个音节那么简练、明快,像一种小令,有着雨打芭蕉的质地。睁眼一瞅,是翠衣鸟,与荷一个颜色。此刻,它站在一枝荷叶上,有独立人间的态度。要不,搔一下头,抹一下嘴;要不,又朝不远处的岳州望一阵。我猜,大约是想看一看古云梦大泽的方位吧,或者一睹“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的风采。鸟望了一会,开始梳理羽毛,像梳理一个夏天的心情。想必,它飞过了不短的路程,经历了不少风雨,来到这里,有点累了,该小憩一会了。
我也倦了。
在红尘中穿越了太多日子,是不是也该抖落满身的风尘?
透过荷丛,终于看清了一脉水,是隐而不喧的水。也许有了这样的水,才显出荷叶荷花的灵动。流水脉脉,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引起不少惊呼。便想,这样的呼喊,能给荷花带来美么?当然不能。倒是古人懂得荷花,汉乐府里的《采莲曲》说得真好:“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那个阳光朗照的荷丛里,没有人的喧闹,只有莲花的静美和鱼儿的安闲,以及那分看荷的心情。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人——屈原。对,是屈原。也许这团湖的荷跟他有关,那个身心疲惫的诗人被楚怀王抛弃后,哪怕前路茫茫,仍在行走,山一程,水一程不停流转,在时间里歌吟,直到纵身一跃沉入汨罗江底,才算生命终结。我略略梳理了一下他的行踪:大体当年从郢都出发,下江陵,涉长江,入洞庭,而后一路辗转至汨水,把生命的历程打理得匆忙,仿佛丈量着他的内心。起先,我满以为流放是中古时期最轻松的刑罚,起码可获得身体上的自由。然而,我弄错了。其实流放远比任何一种酷刑还要厉害。比如砍头,一刀子下去,一了百了,人世间的一切统统无关了。比如嵇康和谭嗣同就是这么死的,多少有点生命的洒脱与痛快。然而屈原偏偏遭遇的是流放,说穿了,这种流刑是把你彻底抛弃,开除出局,让生命陷入最痛苦的煎熬和孤绝。也就是一种慢慢放血的过程,由外向内的心灵放血。等血流尽了,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湘夫人》)当初,他在洞庭水云间盘桓了很久,在水边筑室,用荷叶盖顶,满屋子弥漫着荷的清香与静气。想想,这种清香和静气,是那些脑满肠肥、眼睛里只有权力的人无法享受到的,起码可以像鸟儿一样悠闲踱步,或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让无边的荷色涨满身心,融为荷的一部分。但这老头儿太认真了,为那个腐败的楚国朝廷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满世界尽是悲切的回响。要说,他完全可以过着“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散淡日子,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一边朝着汨罗江的方向走,一边用沙哑的嗓子高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即使这种情怀能长虹化碧,又有几个人能听得懂呢,尤其面对楚怀王、上官蕲尚们,又有什么用呢?我又想,也许,这个内心孤独而情怀高蹈的人,压根就没想要他们听见吧。试问,这样的活法,与荷花静静开放,将干净的灵魂向着天地广宇有何分别?
汨罗江是一脉水,团湖也是一脉水。从团湖到汨罗江,不过数十里的水路,却蕴藉着一个人的整个精神图景。两者之间,有了某种精神性的呼应。由此,我忽然悟出一个规律——大凡旷世高才者皆因水而生,最终又走不出天地宇宙间最为神秘的水。屈原是这样,王勃是这样,李白是这样,杜甫是这样,就连后来那个为悍卫艺术和人格尊严投入昆明湖的王国维也是这样。也许,这是中国文化和文化人的宿命吧。站在湖边,我不知哪一朵荷花属于屈原,还残留着他的余温?冥冥中,只觉得荷花发出的声音,俨如他身上的骨头在响,每响一下,富有铿锵的生命张力,这样的声音集在一起,何尝不是人世间少有的河流。走近了这条河,心里的许多事情一下想通了。
我在湖边溜达了一阵,终于发觉红尘中的人,才是真正的俗物。许多人来此赏荷,不过是忝一点饭后的谈资,消遣消遣罢了。然而一个“赏”字,隐含了太多轻薄,大有凌驾万物之上的踞傲。照实说,我也是个俗人,但毕竟多了一个想法——把一颗尘世的心交给大自然,好好洗涤一下,同行的人不下三四个,大概算是文化人吧。我们在此逗留了一天,打算夜宿莲湖。傍晚时分,晚霞照红了一湖莲花。花儿在晚风里摇曳,成了不俗的景致。不多久,村庄的瓦屋上升起了炊烟,一缕一缕的飘动,看得见日子的走向。一时半会又与荷融在一起,增了不少散漫。夕阳下,一群农人牵着耕牛从远处施施而来,牛蹄打在土地上,那么清脆。间或,一声牛哞,在荷叶上流动,有了不少节奏。便想,夕阳里的莲花、炊烟、农人和耕牛,该是人世间最脚踏实地的生活吧,甚或一种真正的文明。
在湖畔人家,我们大口吃着柴火煮饭,用鲜鱼下酒,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喝得荷花都要醉了。
微醉之间,月儿上来了,挂在柳树上,有着古典的诗意。扛着酒兴,雇了船,在湖里慢慢荡开来。月光并不皎洁,洒在荷叶上,如蒙上一层薄雾。船,在荷丛中穿行,仿若浮在梦里。月下看荷,却是一片墨绿,很有古人笔下的韵致。而莲花,在月光里睡去,朦胧成无法言说的美,恍若把一湖的心事藏了起来。我躺在船上,用荷叶儿盖着脸,一张一噏呼吸着满湖的清香,静静思量着荷花的内在隐秘,也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经意间,发觉自己也躺成了一片荷叶。忽然,有人说,要是有个美女做伴就好了。我问,难道荷花不美吗?
荷当然是美的化身。老子说大美无言。看来,今夜收获的不单是景致,更是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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