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开花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公公确诊后,婆婆请人帮着打了君的传呼机。
那一年是2000年,千禧年,我和君还分居两地,他在县上政府部门,我在距离县城80公里外的乡镇中学。
那天是周末,我们有事没有回乡下母亲家看望我们1岁的女儿。为了节约,我和君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租来的小屋煮饭,对面的菜市场人声嘈杂,君说他们单位有些同事买了新楼房,旧的房子可能会出手,我们争取一套两室的,环境比起这里清静多了,再努把力等我的工作调动了把女儿接过来,一家人就稳定了。我和君一边在狭窄的厨房里做饭一边商量着我们的计划,打算着我们的未来,他挂在腰间皮带扣上的传呼机响了。正是饭点的时候,肯定有急事,君打开门快步下楼跑到对面的小百货店去回电话。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年轻得对对方的一点动静都万分在意。君跑下楼梯后,我也在三楼的阳台上去看他。这个电话回得有点长,君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的头低了下去,肩膀靠在卖杂货的柜台上。不知道过了好久,君才挂了电话,转身准备越过马路上楼,我在阳台上大声喊,注意点,有车!看到君安全地过了马路,我赶紧跑过去打开房门,在楼道上等他。
君上楼进屋,看了看我说,收拾下,明天一早回老家。我先嗯了一声,才问,有事?君坐在小桌子旁的凳子上,用很轻很低的声音说,爸爸生病了,食道癌,已经住进了肿瘤医院。我一时愣住了,春节回家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得这么严重呢?
千禧年的五月下午,我们那个小出租屋的桌子上,放着君买的一份凉拌头皮,我素炒的一份土豆丝,还有两碗米饭,两双筷子……都没有动。
我从来不是一个会安慰的人,只是在君沉默的时候,收拾回老家的东西,能带上什么呢,什么有用呢?最终决定,就把存折带上,其他的什么都不带,没用。
想了想,我还是问君,还可以带什么。君说,带点铁树叶子回去,妈说同病室的病友说,铁树叶子熬水喝可以治癌症。
县医院对面的河提绿化带上就种的有铁树,趁着天黑,我和君去折了一些,装了满满一袋子。
那天晚上,结婚三年后,君第一次背对着我睡去,我知道他一整夜都没睡着。
从我们工作居住的县城到君老家的县城,很远,要转三次客车,还要走很长一段时间的路。
记得第一次去君家,是七月的一个雨天,我们下了第三次转的客车,撑着伞走在乡间泥泞的路上,我问君,还有多远,他说,快了。走了一会儿,我又问,还有多远,君又说,快了,转过弯就到了。就这样,“快了快了”的,我见到了站在花生地里的公公,身板挺得很直,穿着雨衣,等着我们回家。那时候,我已经很狼狈了,凉鞋拎在手上,裤脚挽的高高的。看见我和君,公公赶紧走过来,把君背上的包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微笑着对我说,这个路走得恼火哦,走,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公公,没有特别的印象,只知道这个老人和我的父亲一样,以后我得喊他“爸”。
我们直接到的县城肿瘤医院,这个四川中部的丘陵县,因为食道癌高发,有一个全国都著名的肿瘤研究所,公公一确诊就住了进来。
必须微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公公可能还不知道他的病情,不能大呼小叫的,就当正常的回家。推开病房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半躺在床上的公公,脸色有点苍白,头发似乎也白了不少,整个人状态不太好。我心里一酸,差点没忍住,赶紧喊了一声“爸”。公公就像平时我们回家一样,喊了君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说,你们来了啊。坐在床边的婆婆站起来接过君手中的袋子,又转过头让公公少说点话,刚做了检查,医生说要好好休息。
我和君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没有说起公公的病,君说了些家里的事工作上的事,很轻松地说,女儿很乖,明年就准备进幼儿园,工作也顺利,下学期争取一家人在一起,还有房子,也快有自己的房子了。公公听着,不住地点头,还是叹气了,说,怎么就不把我孙女带来呢,想看看。我赶紧说,爸,你好好养病,我放暑假了就带回来,在家里呆一个假期。公公又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我和君去找了公公的主治医生,一个戴眼镜的女医生。我们说,要用最好的药,能手术的话尽量手术。女医生给我们打了一个比喻,说,就像一件衣服,刚开始破了一个小洞就应该好好补补,但是没有补,这个洞就越来越大,衣料也越来越薄,到最后就是想补也没法下针,到处都是破的。女医生很有耐心,接着告诉我们,老人的喉咙就是一件无法再补的衣服,都是洞,脆弱得很,好好养着吧,少受些罪。
公公睡下后,婆婆跟着我们到了病房外的走廊里的长凳子上坐下,一边抹泪一边抱怨,一直感觉喉咙不舒服,喊他来检查就是不来,棉花没有喷药了,玉米地里的草没有锄了,总是说忙过了就来,一来就晚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农村,好多病都是熬出来的,都说农村里的命哪里那么金贵,咳个嗽都要进医院。公公太好强,一个受人尊重的乡间手艺人,能修房码砖,能替人砍竹编背篼,家里的房子也是翻修了再修,图的就是能有一个在村里的好名声,不知辛劳地赚钱,不知道爱惜自己。
听着婆婆的抱怨,看着她一把把地抹泪,我想起了我的三叔,我爸爸的亲弟弟,一个换了重病躺在病床上的中年人,为了供养他的两个子女读书,瘦弱的三叔干的都是体力活,直到彻底倒下。倒下之前,三叔也没有进过医院,只是在肚子疼起来的时候去找乡里的赤脚医生拿过止痛药。现在,什么药也没用了,日子都是一天天地数着过。
婆婆难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去把铁树叶子洗干净了晾好,一会儿泡水给公公喝。
我问过那个女医生,铁树叶子泡水喝真的有用吗?医生扶了扶眼镜,沉吟了一下,说,要喝就喝吧,只是不要喝多了,最多起个敛血的作用,哦,也就是止血,晚期了,咳血是常事,就当个偏方吧,有时候病人心理上需要这个。
我明白了医生的意思,没有告诉婆婆,只是也说,偶尔喝一点就好。
我和君在医院呆了三天,没有多少事可做,君说话有了顾虑,公公喉咙痛也说不了什么,大多时候,病房里都是沉默着。
医生说,要增加病人的营养,只要病人想吃尽量给他吃。我问公公,最想吃什么,他说,想吃肉圆子。
我去了医院病人家属公用的厨房,紧挨着厕所的一大间屋子,瓷砖搭的长台上都是病人家属带的电饭煲和电炉子。电饭煲里炖着各种各样的汤,鸡汤,鸽子汤,排骨汤,突突地冒着热气,还有当归的味道。家属们在这里声音才会大一点地说话,都是相互打听着各自的亲人最近的情况,好些了没有,可以吃多少东西了,花了好多钱了……婆婆借了一个菜墩子,我把洗干净的猪肉切得细细的,开始剁肉圆子,婆婆和旁边的一个阿姨聊天去了。
公公在村里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上了几年学,算盘打得顺溜,为人也热情,在村里还是不大不小的干部。君兄弟一共三个,当年为了供君读书,公公也是费了不少心思,不是他的坚持,君早就和他的两个弟弟一样外出打工了。九十年代初期,农村里的青壮年正一窝蜂地去往各个城市,留在家里的老人赶集的时候就去信用社把远方城市里寄来的钱存上,相互得意地炫耀,村里像君一样的大小伙子还在读书不能挣钱只能花钱的算得上是少见。
因为爱着君,我很感谢公公,如果没有他的坚持,我和君是遇不上的,我会让谁牵我的手,君手心里又是握着谁的手?一想到这些,我心里的难过就会增加一些,日子看着就要好起来了,偏偏身体不争气了。菜墩子上的肉已经被我剁得软软的了,婆婆说好了好了,我说再多剁一会儿,爸的喉咙细肉圆子粗了吃不下。
公公真的很喜欢吃我剁的肉圆子,园子里我还剁了些韭菜,韭菜是生血的,公公说,好吃,还喝了一小碗汤。君看了看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公公睡着的时候,君和婆婆在病房外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婆婆已经和新疆的老二深圳的老三联系了,老二说要和媳妇商量看看好久能回来,老三也没说定好久能回来。君说,三兄弟都要拿钱出来,这话我去和老二老三说。婆婆摇摇头,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两个都说你书读得多钱花得也多该你出钱了。我看见君按了按肚子,这个是他惯常的动作,一旦生气肚子就难受,我赶紧拍拍他,没什么,我们不是拿了存折吗,给妈,密码也告诉她。我知道老二老三在外打工也不容易,都有一家人,我们的工资是少,但是来得总是容易些,不用晒太阳不用淋雨,再说,君的的确确读书用的钱多,这个是事实。
婆婆指了指病房,说,不用你们的钱,就是想你们回来看看,你爸存得有钱,都在他腰上的口袋里。君忍不住了,低声吼着,让你们别节约,赚钱不是用的啊,总是不听话,现在钱倒是有,有什么用,养老养老,你们老了我们难道都不管你们,存死钱有什么用,现在好了,安逸了,病拖出来了,钱还有什么用啊……
君从知道公公生病,已经憋了这么些天,我不想拦着他,想说就说几句吧,希望婆婆以后不舒服就会去医院而不是一拖再拖。
公公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不然以他那样性格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通知他的大儿子回家了,他不是一个愿意麻烦子女的人。婆婆说,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完完整整地入土为安,不想进高烟囱。君听着这些,头埋下去,嘴里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公公很爱书,对读了几天书的人总是莫名的好感。我在家里的时候,只要我手里拿着书,他会凑过来问问,然后呵呵地笑笑。君招呼我做家务,公公总是笑着阻挡,他说能有什么事啊,她看她的书。
一天,太阳特别晒,公公搬出了两个大箱子,全是书和本子,一些已经泛黄被虫蛀了,公公一本本的拿出来,在手上抖抖,然后一一的摊开在太阳下,一面说:看看,多可惜,都坏了。我好奇的翻看着,老君从小学到大学的课本居然都能见到影子,甚至老师当年批改的作文评语也是清清楚楚,办文学社的手抄小册子也还在。记得那天,阳光下,我们坐在那些陈旧的书本中,一坐便是一天,我在其中寻找着他从小到大的点滴,君也是边看边唏嘘。
现在想来,我应该多么的感谢我的公公,他给我们保存了人生那么多那么美好的记忆。
公公是个心无城府的老人,记得一次,他和我很随意地聊起君高中时的女友,根本没发现我渐渐地变了脸色,还一个劲地数落他儿子的不懂事。君在一边不停的咳嗽,老人家抬头让他去喝点水,又继续说。我又好气又好笑,冷眼瞧瞧君,他讪笑着说,确实不懂事。公公话锋一转,对我说,女子,你比她长得好看多了,我儿子有福气。这一下我开心了,对着公公灿然地笑了。
最初的两天,公公没有催我们回去,第三天,他催我们了,他说都有工作,该回去了。停了一小会儿,公公应该在心里斟酌了一会儿,他很艰难地开了口,回去吧,没事就别回来了,这么远。他又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他手边有点钱,也不会全部浪费完了,要给婆婆留一部分。我和君都没有说话,让老人说,这恐怕也是安排后事了。公公说得艰难,我们听得难受,他说,以后逢年过节地再忙再远还是要回家看看,老祖宗不能忘了。君再也忍不住,泪水长流,现在想起来,公公应该没有看见君眼里的泪水吧,我不想老人难过。
公公说了一会儿,伸手要放在桌上的铁树叶泡的水,婆婆端给他,公公咕咕地喝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听说铁树的花治病比铁树叶子还有效,看看找得到铁树花不。我赶紧说,爸,您好好养着,我们那的铁树快开花了,下次给您带来。
公公看了看我,继续说,好好带着孩子,莫给她乱吃东西。
婆婆不识字,我把存折给她的时候让她背了好几次密码,结果还是容易记错,只能去银行取了钱一部分交了住院费,剩下的交给婆婆告诉她,公公喜欢吃什么就给买什么。钱也不多,那时候我和君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元,一家人分三处,一个月节约不了几个钱。我不想留任何遗憾,能花的尽量花,不够再说。
临走的时候,婆婆悄悄告诉我们,乡下土葬必须要缴纳“土地占用费”,一般是2000块。婆婆说,村上的社长是君小学时的同学,要君去拜访下看能不能少一点。君摇摇头,让婆婆放心,这个钱我们知道想办法,不用去求人,该缴就缴。
我和君告诉公公,我们要回去上班了,公公看起来是轻松,连连答应好好好,工作要紧,可是我又感觉到他说不出口的不舍,他的眼神有点躲闪,不看我们。我说,爸您放心好好养着,我们过几天再来。
回到家,我和君首先去了县医院外的河堤,去看那几棵铁树,铁树没有因为我们折了他的叶子而枯萎,依然生机勃勃,只是,我们仔细看了又看,铁树的顶端没有一个花蕾,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了。
以后的三个月,君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很多次,我因为恰好教的是初三毕业班,不敢多请假没有和君同行。每一次君回来,我都会问他,爸怎么样。君说,还好,比最初好多了,精神也好,吃饭也行,偶尔还可以和病友们打川牌。我高兴地说,说不定医生诊断有误呢。君没有那么乐观,他告诉我,公公问了好几次,铁树要开花了没有。
君最后一次去医院看了公公回来才几天,半夜里,君的传呼机就响了,电话是君的舅舅接的,他告诉我们直接回家不用去医院了,人,他已经接回去了。
就这样,从确诊到离去,三个月,公公走得也不痛苦,忽然的大出血,医生都没办法抢救,几分钟就没了。
在君的老家办事的时候,母亲也打了传呼过来,说三叔不行了。我说,没办法回去了,我是儿媳,必须在这边守着。
公公的后事,君一直忙前忙后,没有机会哭,直到入葬的前一夜,在公公的灵前,君才长跪着流泪不止,声音哽咽。
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一周后我们回去,三叔也已经入土为安了,等君不在时,我想起三叔生前种种,忍不住趴在书桌上痛哭流涕。
这么多年过去了,悲伤已经渐渐被时间抚平。只是我和君每每看到那一丛丛的铁树,都会去看看,看铁树开花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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