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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知否?知否?瞬间老了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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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李太重,好不容易通过了关卡送女儿至月台。

    列车快要开了。对着女儿的车窗,我站在月台一动不动 。
    我和女儿有很多话要在那个时间里说,有很多事要在那一刻彼此交待,好像之前所有的所有只有到了最后的关头才想起来要说、要交待。
    我仍然一动不动,载着女儿的列车开始启动。
    女儿要跟着列车去那个“最高最远最辽阔”的地方了。很快,她的窗口错过了我,错过了我站立的地方。接着,她所在的整节车厢已经错过我在的位置。缓慢。加速。我突然以和女儿、和列车相同的前进速度倒退!
    我一动没动啊,有水泥柱为证。可是我实实在在倒退着,景况是眼前的真实。千真万确。
    其实列车一启动,我就开始了由慢到快的倒退旅程,只是到了一定的速度才感觉到。
    在发现,或感觉到自己倒退的瞬间,我发慌,我本能地腿肚发力,努力立住。我知道我脚底死死踩住的是原来的地面,我一动未动的双脚证明我没有后退。
    可是眼前的景况无法证明我原地不动,因为我即将退至车尾。
    我使用千斤坠,把身体坠在脚底固定的点上。我怕退至车尾。我怕看见车尾后面的空轨。我好像曾经为挽留什么进行过多种努力,可是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倒退,我所能够凭经验对抗的任何办法都不管用。
    我依然在那个瞬间倒退着。

    如果把月台上的我和启动了的列车里的女儿相擦的时间拉长到100年,那么,至少在前50年里我没发现自己的倒退。
    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了。
    如今甩我而去的人,刚刚还在窗口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人,在我的倒退中扒着窗玻璃向我挥手的那个人,她突然令我恐慌,以一种绝非心理的纯物理方式。
    这仅仅一瞬的错愕,足以泯灭23年前她给我带来的那份惊喜。我是不是哪辈子欠了她,就该和她发生今世颠覆性的剧情?想想和她的相遇也真是有意思,孕她的那年,我就是她乘坐的列车,是我先到达一个叫做产房的站台,在那等了好久,她才慢腾腾地追上。这期间我们全然不知对方究竟遭遇了什么苦难,我们不约而同想要诉说的,是感谢,是祝福。然后我和她就开始了生死与共的漫漫旅程。

    倒退,倒退,我好像要被甩到荒野了。
    恐惧中,我仿佛看到了女儿两岁时被一只突至的小老鼠吓得猛嚎的场面。当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然后就那样抱住她满屋子打老鼠,结果老鼠没打着,女儿却咯咯笑了。那天女儿趴在我怀里,紧紧搂住我,就像她今天坐在甩我而去的列车里一样 ,拥着她的全世界。
    也就在那晚,她害怕一个人睡小床,哭着闹着要睡大床,睡在爸妈中间……那时我便知道她要开始与我争夺世界了。
    我曾是女儿的全世界呃,也曾与她争夺过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现在一切集于她一身,她成了我的全世界?此刻,她带走了我的日月山河,摧毁了我的年轻,折损了我的未来。

    我正在被全世界抛弃着。不,我正在自甘堕落地倒退着,向天边倒退着。
    天边,是我的末路。
    想来,这个小东西是带着与我作对的使命来到世上的。她很小就没低看自己的身价,相当自负地给自己找了个叫时光的喽啰。时光很听话,她叫他带她去哪,他就带她去哪。如今这个叫时光的喽啰成了她的恋人,把她带去了一个更广阔的地方。她竟心甘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撇我而去了。
     她享受着时光的爱怜和恩赐。然而实际,时光已经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了。虽然与她从没停止过诸多方面的争吵和对立,但对我来说,我已经与她早早结成了不可分割的矛盾统一体,没有她黏在身边与我作对,我深有不可活之感。
     我们的对立,应该说我们的辩论,不仅仅在一小支洋槐有7枚还是9枚叶子上,也不仅仅在捉蜻蜓的技术上,有时候我们的辩论很正式,真的,正式到令我失望。比如我说努力学习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她却反驳说是为了挣钱,辩来辩去,直到一致认为努力学习是为了考大学,并以此收兵。可是第二天问题又绕回来了,她说考大学是为了挣钱,我反驳说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那天我打了她。她才多大啊,就跟我有了那么严重的分歧。我想她一定是被什么人带坏了,学校的老师吗?或者,也许吧,也许是我被曾经的老师洗脑了?算了算了,反正这是包含着某种重大意义的分歧,要是搁在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那一定得与我母亲互为阶级敌人。
      后来她的自我世界越来越大,与我的分歧也越来越大。我常常冲进她的领域,像老鹰提小鸡一样把她提起来,然后越过千山万水提到我的一边。对她的提拿,的确不容易,除了每次辩论式的审判,有时候我也不那么文明,会对她略施武力,直到她向我表明她对我的屈服,表明她的立场与我一致,我才宣告对她的一次教育结束……
     回想那些年的那些日子,大概有上千或几千的日子吧,女儿面前我总是豪情万丈,女儿的背后我也是走路带风。那时候我知道我的胜利就是女儿的未来。我不能让她在至关重要的人生起点上走偏。从物质的创造与消费,到精神意识的输入与输出,我必须保证她和我高度的统一,否则她就不可能成为将来有用的人;还有学习成绩的好与坏,如果不严加管教,那将会降低她未来人生的成色。
      在我的各种工事防御下,女儿始终没能建成自己的独立王国,但我想那几年她肯定比我得意,因为力量的上升总比力量对比的下滑要振奋精神。
     爬黄山那年,也就是她刚刚接触到资本沉默论那年,在山下,她挑了根一次性登山拐杖给我说,5块的,拿着,下次老了再买好价钱的留着常用。这是她第一次把“老”这个形容词跟我联系起来,仿佛下次再来爬黄山一定会老。然后在全程9公里的攀登过程中,我始终没能领先她,她就像个探险家,好奇而勇敢,而霸道,不许我超越她半步,以致她拍的照片里全是我的仰视姿容,而我拍的,不是她躲开了的空景,就是她俯视我的得意样子。回程,她累了,才甘心与我同乘缆车,算是让我跟上了她的脚步。
     对了,刚才的样子,刚才她坐在列车上对我的俯视好像升级了,已不是2009年黄山上单单俯视我的样子,而是一副俯瞰全世界的自负脸庞。
     在与我的势均力敌中,她的世界里更加得意地潜滋暗长着一切,直至今天翻盘坐在高高的列车上俯视我,俯视全世界,然后理所当然地甩我而去。

     快了,快了,我就要被甩至车尾了。我好像再也升腾不起勇气,扼不住我的倒退。我不停向天边退去。
     女儿,我虽不再是你的全世界,但不知从何时你已经翻转成我的全世界,我知道控制你就是控制了我的全世界,可是从此以后,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能控制你。嗨,你走吧,奔向属于你的大世界吧。

     我不怨女儿,是时光强行带走了她。我输给了时光。
     我真的输了,马云的产品不能在与女儿的辩论中学习和使用了,我怕我要被打回农耕时代,打回到打石取火的时代了。还有进口的眼药水,女儿走了,我不认识,不认识药盒上又细又小的外文字,我怕一下子回到我记忆中的蓖麻年代。对,蓖麻年代。可是蓖麻也追不上了,世界万物日新月异,以前的许多植物都追不上了——小时候我熬夜学习,熬得眼睛生火,第二天早晨只要用屋后的蓖麻叶子贴几遍,眼就不红了,就好了,因为蓖麻叶经过一夜露水的浸润能药化,药化了的蓖麻叶能去火。现在的农村寸土寸金,不是开发了就是全种了经济,蓖麻早已去了城市的花坛。

     我的大脑在一个速度中运转着。一个和大脑运转速度不相干的速度。大脑笨,无论如何也跟不上那个速度——倒退的速度。
     我倒退着,万道金光从列车前进的方向射来,我抓不住其中的一道。从我面前呼啸而去的已不是刚才的那扇窗,眼前的一切即将成为历史,我的女儿已经在了前方。我对面的,我再看到的,换成了另一个世界。也可以说我不能两次看到同一列火车。没办法,事物发展的规律逼迫我倒退。

     我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
    曾经听过一个科幻故事,说有个人掉进了大海漩涡,被漩涡旋到壁上,与旋涡壁彼此相对静止,与极速的漩涡流同频运转,当漩涡流停止下来的时候,那人发现自己的胡须长出来好长一截,身体也衰老了许多。旋涡整个旋转过程很可能是个极短的瞬间,但现象证明,身处其中等同于常速中经历了数月或更长。现在对面的列车让我加速倒退,我虽与脚下的地面一直处于相对静止中,但旋涡原理一定会让我瞬间老去。前进的列车太快了,也就是我后退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一定值,速度就会与时间的递进成正比,速度越快,时间过去的就越长。
     我好像跟上了旋涡速度,飞快退向天边。

     我不悲伤,就算完成了一次心灵交付吧。日月轮回有序,山重水远到了这一站,虽有免不掉的恐惧袭来,但也一定会有美妙的暮歌前来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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