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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村庄的阴面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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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了村庄的夜晚,你就走进了村庄的另一面。

      桂林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才出门,总是蹲在村庄某个偏僻的墙角,独自哭泣。黑夜,随着他抽动的身子,轻轻摇晃。他做了直肠癌肿瘤切除手术,连带肛门被一并切除,腰里整日挂着个排大便的塑料袋,时常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再不敢在白天抛头露面,有个相好的也离他而去。白天不敢出门,夜晚才是他的白天。早些年,桂林可是村里的一个人物。他是地仙,懂风水,村里人起新屋打地基,死了人选墓地,都会找到他。后来被病魔缠上,家垮了不算,还活得没一点尊严,多次想到喝农药了结,都被家里人拦住,一家子常常哭作一团。日子苦不堪言并不怕,桂林怕的是没有尊严;而且从此他惧怕光亮,常年缩在昏暗的屋子里,害怕暴露在阳光下。其实,夜晚并不能遮蔽他内心的伤痛,却可以隐藏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让一个人借以获得某种卑微的尊严。

       村子东头,有一栋三层的小洋楼,一入夜就会亮起彩虹般迷人的灯盏,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可这家的主人却总是不硬气,说话不敢大声,连三岁娃娃也生怕得罪。村里人都知道,他女儿荷花在外面做“二奶”。这些年,村里去外面打工谋生的不少,对于如何赚钱,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招数。荷花没上几年学,人倒是出落得水灵标致,一到外面就被有钱的大老板包养了,大把大把的,往家里寄钱。荷花赚钱的路数,虽做得隐蔽,但终究还是被知晓,免不得被村里人在背后议论,指点。因此,家里人一直抬不起头,就像生活在村庄的暗夜。即便村里修路、修祠堂,荷花爹捐款总是最多的,可村里人仍看不起他一家人,认为他家的钱不干净,来路不正。夜晚,在那比星光灿烂得多的霓虹灯下,荷花爹常常辗转难眠,总是望见数千里之外,南方某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女儿羞愧的身影。

       对于桂林和荷花爹来说,无人的夜晚,就是一幅巨大的遮羞布。而对于看管祠堂的哑巴,夜晚是深邃的,更是神圣的。你看,夜晚的时候,村中心老祠堂里,那依墙而立的一排排黑漆的祖宗牌位,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奕奕的神光,犹如一条呼啸而来的河流,挟带着整个家族的血脉和远古的气息。

       不论寒暑,凌晨两点左右,哑巴都会起来一次,给神台上的香炉续香火,再四下里看看,有没有火烛问题。哑巴担任祠堂管守,负责侍奉香灯,像点长明烛,上香,燃放鞭炮,以及祠堂卫生的打扫,每月有180元的辛苦钱。若在旧时候,还有一项重要职责,那就是请菩萨和打筶。现今不时兴老一套,祠堂功用也就退化了不少。管守是个苦差,钱少得可怜,没人愿意干,哑巴是主动揽下来的。哑巴没儿没女,一个人过日子,除了偶尔替人打零工,大多时候都守在老祠堂里。另外,村里给了他一个低保指标,可按月领到260元的低保金。哑巴吃住都在祠堂,他本来手脚就不麻利,加之没啥需要赶的,自然做什么都慢半拍,摸摸索索的,打理一个人的生活。白天,有人来,就坐守在大堂的长条凳上,没人,则吊着一双脚,斜躺在一把辨不出颜色的老式高脚椅子上打瞌睡,很少走动。若非祭祀和庆典的日子,平常祠堂很安静,大声说话,会有明显的回声。声音在油漆斑驳的粗大廊柱间回旋,萦绕。夜晚的祠堂,更是寂静得怕人,好在有长明灯亮着,才没那么黑暗。哑巴不能说话,但在他身上,打破了日常生活中十哑九聋的规律,他的听觉很好,而且特别发达,多次的夜间,大堂上有声音传来,他能听出祖宗们在暗夜里说话。他用超常的听力聆听,并在内心和祖宗们交谈对话。寂静的黑夜,哑巴心里盛开着一朵血缘根脉的莲花。

       每天,哑巴按时给祖宗们上香,依照程序敬天神,敬祖宗,对着祖宗牌位下跪,作揖,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双手持香,恭恭敬敬把香插在香炉里。做这些的时候,即便身边并无旁人的深夜,哑巴依然满脸虔敬,不落下任何一个程序。很多人不理解,有人甚至嘲讽,说他一个哑巴,没有老婆,没有子嗣,祖宗并没有护佑到他,完全用不着那么虔敬。哑巴总是默默,似静如止水,无悲亦无喜,照样把侍奉香灯当作每日最重要的事,地面照样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神台也用鸡毛掸子掸得一尘不染。哑巴知道,一个离祖宗和神灵最近的人,是有福的,且不说守护祠堂是自己的职责,自个虽不能言说,但内心埋藏的许多东西,可以向祖宗和神灵倾诉。很显然,祖宗和神灵,就是他对话和表达的对象。无疑,一个与祖宗神灵交谈的人,是不需要观察旁人眼神和在乎世俗评价的。在这年久日深的老祠堂,在这神灵出没的地方,敬奉祖宗,已经成为哑巴终生的宗教和信仰。

      凌晨两点的时候,哑巴总是按时起来,给祖宗们续香火,请安。这是他多年的日课。续完香火,哑巴会斜着身子,像一截树桩,独自在祠堂中间站上一会,把祖宗牌上先人的名号,一个个在心里默念一遍,脑海会一张张浮现先人的亲切模样。神案上通明的灯火,拉长了他矮小的身子。此刻,村庄万籁俱静,侍奉祖宗的哑巴,既是祠堂的守护人,更是整个村庄的守夜人。哑巴虽不能说话,但祖宗会替他说话,会保佑哑巴平安,长命百岁。

       对于七嫂,白天难熬,夜晚更难熬,她的灵魂在黑夜里煎熬,反复挣扎。

       七嫂男人的牌位,供奉在祠堂里,摆放在众多牌位的最下面,因为油漆是新刷上的,很显眼。男人患肺气肿,不到一年工夫,便抛下七嫂母子,死在41岁的壮年。每次祭祀,有义都会在这块牌位前站立许久。七嫂的男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十分要好,没想到发小撒手而去。男人走了,留下一身债务,七嫂的天,瞬间塌了下来。看着身边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七嫂常常以泪洗面。有人劝她改嫁,因为舍不得孩子,放弃了。只得像男人一样,在地里死做,仍难以养活一家人,几个孩子瘦骨伶仃,跟在七嫂后面,就像跟着几只野猴子。春耕春种是一年的重头戏。七嫂不会使牛,耙不了田,眼看别家的田都耙好了,只等秧苗出来,就可插田了。七嫂心里火烧眉毛般的急。有义,年纪和七嫂的男人同龄,按辈分,七嫂得管有义叫叔。因为脾气不好,早几年有义把老婆打跑了,成了村里有名的光棍汉。第二天起来,七嫂的田耙得水平如镜,七嫂又惊又喜。有人告诉她,有义昨夜在田里忙了大半宿。那人还开玩笑说,七嫂,你要好好招待有义哦。那天晚上,七嫂留了后门给有义。从此,有义这个光棍汉,承包了七嫂的田不算,还卖力耕作起了七嫂的身子。不过,七嫂从不允许有义在家里呆一个整夜,总是天不亮就把有义推出门,怕村里人晓得嚼舌头。对待有义,七嫂很矛盾。她屡屡在心里作着决定,这是和有义的最后一次。可白天来临,田地里的重活,家里几张要吃饭的嘴,让她选择一次次放弃自己的决定。每次,有义痛快一番后出门走了,七嫂却独自垂泪到天明。七嫂就是这样,反复自责,内疚,恨自己不要脸,伤风败俗,甚至恨不得天打五雷轰。

       为此,七嫂特别惧怕黑夜,黑夜一来临,她就心慌。黑夜的漩涡,那么汹涌,那么强大,一个弱小女子,如何能够对抗和自拔。其实,七嫂用身子换得男人替她干活,村里人谁都清楚,但并没有谁说出来,也没有谁责备这个可怜的女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满世界黑乎乎的,无边无际,总让我想起一个巨物,它就是黑漆漆的棺木。小时候,总是怕见到它,可偏偏总会在村里各家各户遇见,而且总是那么赫然摆放在房间,有的甚至就直接放置于厅堂一角。有的人家,因为缺少盛放谷物的器皿,它便充当了临时的粮仓。如果谁家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却没备下一口棺木,那真是贫寒之家。当家的男子是要遭村里人指责的,说他没有尽孝。有一次捉迷藏,我突发奇想,躲进了爷爷的棺木。棺木放在老屋阁楼上,阁楼黑咕隆咚的,很隐蔽,同伴都没发现我。因为藏的时间太久,我迷迷糊糊在棺木里睡着了,等我醒来已是黑夜。我哇哇哭出声来,家里人才找到我。当夜,我高烧不止,病得莫名其妙,郎中也看不出什么症候。第二天,家里请来一个形貌猥琐的女人。女人是夜间进屋的,蒙着头巾,裹一身跟道士服差不多的玄色素衣,从她的装扮看去,活脱就是一个巫婆。而且印象中,那个女人白天很少出门,总是在夜间活动,好像她做的事,每一件都是见不得人的。女人举了火把,从房间到阁楼,四处探照了一番,得出结论,孩子丢了魂魄,需要招魂。女人当即在我家厅堂摆设了香案,手持一把燃着的香火,闭目,对着空中念念有词,最后吩咐我喝下一碗撒了香灰的水。奇怪的是,招魂之后,我居然很快就好了。真是说不出的神奇。除了替人招魂,那个女人还会咒语。一次,她的家人被欺负了,女人回到家里扎了个稻草人,写上对方的名字,一边咬牙切齿念着咒语,一边用铡刀劈砍稻草人,以此报复仇家。据说,女人做这件事,通常选择在夜深的时候。漆黑的夜里,铡刀砍在稻草上,垫在下面的木板发出“嗵嗵嗵”的巨大声音,每一刀都像砍在村里人的心尖上。女人疯狂的样子,全村人都觉得可怕。那个场面,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说,但每每想起,总会不寒而栗。招魂和念咒语,这样类似发生在夜晚的事,历来没有谁说得清,就像是村庄的千古之谜。也因此,这个常出现在黑夜里的女人,既被村里人敬畏,又常常成为疏远孤立的对象。

       冬天夜晚的风,是个不安分的疯婆子。一入夜,便涌动着黑乎乎的身子,翻越河堤,掠过村路上衰败枯黄的草尖,从阴森的土地庙吹刮过来,对着村子里那堵豁了口的土墙一阵猛咬。谁家破旧的后门晃了晃,终于被推开,并无人进屋,唯外面漆黑的夜和浓烈的寒意,一下子涌了进来,像是要争夺光明和温暖的地盘。风,日日在村庄来去,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钻,它应该是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的。因为熟悉,它摸进谁家的屋门,并不需要打招呼。村里人也都是这样,串门不用打招呼。夜晚谁家的门是虚掩的,谁家的门是完全敞开的,谁蹲在夜晚的墙角哭泣,谁在黑夜里羞愧难眠,谁是村庄的守夜人,谁在夜晚垂泪到天明,还有谁翻进了寡妇的院墙,以及那个巫婆似的神秘女人在黑夜里做了什么。这一切,只有风知道,但它不会说出来,永远保守着村庄黑夜的秘密。

       村庄的夜,那么黑,那么深,像背负着某种重物。老祠堂高翘的飞檐,也被压得低低的。世界在黑夜里酣眠,却总有一些物事,是醒着的。比如天黑才出门的桂林,比如夜晚羞愧难当的荷花爹,比如凌晨两点起来侍奉香火的哑巴,比如在夜晚挣扎煎熬的七嫂,比如黑夜里为我招魂的神秘女人,以及那啥都知晓,却不透半点口风的风。

       如果说,白天是父性的,阳刚的;那么,夜晚就是母性的,包容的。夜晚的村庄,聚合了温暖,也聚合了哀伤,并将夜的暖被,覆盖着整个村庄。

       夜晚,就是庇佑村庄的庙宇。






地  此:江西省修水县地方税务局办公室   张复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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