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我的父亲……

   
       2008年3月6日清晨，父亲端着一个木制的茶杯从对面走过来，从飘有青草气息的晨雾里走过来，擦身而过时，父亲对我说：那个砣砣长起来了，你看，我的嘴都歪啦。父亲用力想正面吐出那一口茶水，然而，茶水着魔一般自行改变了方向向右边飘去。我看到父亲左耳后的凹处已经被肉瘤长满显出山一样雄伟的气势。一刹那间，我的心像一颗石子嘎然崩裂，我不敢面对的残酷的现实轰然横成在我眼前：父亲身上的癌细胞从隐形走向明显，它们经过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量变的积聚终于发展成摧毁父亲生命的质变。也就是说：父亲，我的还只有六十六岁的父亲，在癌病肆无忌惮的攻击下，留在人世的日子只能用一天一天去计量了。一个活生生的男子汉，将无可阻挡地走向消亡走进泥土走向飘渺的天堂，去会见他的父亲他至爱的母亲，而这个人，竟是给我生命扶养我成人给予我天底下最无私关爱最深情无限的父亲，我的父亲！
        有关父亲最早的记忆，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那时，我们全家上山下乡在崀山的石田村洞子口生产队，也就是现在的骆驼峰辣椒峰下。记得一个严寒的冬夜，一个人推开我家的门向当时是老师的父亲借10块钱。那人说：借给他10块钱，以后他会还20块钱，因为，他会变钱。父亲不但借给他钱还招待那人一顿夜饭。那人走后，我责怪父亲说：他会变钱，干吗不要他马上多变些呢？他也就不需要借钱了呀。父亲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哈哈大笑。父亲说：那是骗人的，但他确实穷。既然肯借给他就不要指望他来还，为人一生把钱看淡些好。当时一个鸡蛋才壹分钱，10元钱可是一笔大数目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人，不知他还没还过父亲的钱。但父亲在别人危难时刻伸手援助的行为，以及将身外之物看淡的人生态度却一直影响着我。
        父亲一生命途多舛，在黄金麻林干过税务员，在水庙医院当过厨师，在石田当过教师。年少时英俊倜傥，风华正茂，也就血气方刚，对不平事两肋扦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参加过红卫兵，总喜欢伟人的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石田时，终被人陷害，蹲了半年牢狱之灾。父亲总讲他在黄金收税时遇到过一件事：那时老百姓穷，看到收税的人下来都有点不友好。那天，收完税后没有车回来了，父亲只得去一老百姓家借宿。老百姓告诉他没有多余的房子，只在楼上有张空床。父亲心想：只要能将就着糊乱混过去这一夜就行，管他房不房的。谁知，主人点了枞膏送父亲上楼后，他才看清：在两副空棺材边摆了一个废弃的破床。父亲本来也胆小，孤怜怜一个人睡在黑漆漆的棺材边，老也睡不着觉，总怕棺材里突然钻出个无头鬼或者长舌长齿的怪物。那时，老鼠特别多，选在父亲要睡将睡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搞得毛骨悚然，或者演凑起锣鼓渲天的大戏，木板的楼面叮叮咚咚一派繁忙。除了几次被老鼠的喧哗惊醒外，父亲并没有遇见鬼怪。他说：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怕黑暗不信鬼了。
        有一年，我做柑桔脐橙生意亏了，亏得过年都没有钱来布置生活。我原本是瞒着父亲的，怕他担心。不知怎的，他得知情况后，要我一家跟他一起过年，并鼓励我：困难不可怕，当我们在人生的征途遭遇困难，你不要惊慌，不要害怕，而是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困难，找出它的缺陷、破绽，然后用坚忍的信念突围而出，将困难一举中的的克服掉。尽管当时我已心灰意冷，难以自强振作起来，体味到人生低谷中那种凄凉的孤独与落寂，然而在父亲的关怀下我终于咬着牙挺过来了。
       其实，一年前妹妹陪父亲去长沙时就检验出癌症了，那时因为公路的扩改，我们懒以栖息的老屋拆除了，一家几口踅居在我曾养过猪的场地过活。父亲知道这个病不是一、二万块钱能解决的，就算花了这些钱也难医治这个病时，我们催他去长沙医治病时，冬天里他说天气太冷，到了长沙难挨时光；夏天里他又说天气太热，出门在外身体受不了；秋天来了他又总是推迟着，一直挨到现在的春天。其实，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延着拖着，他以自己生命作赌资以自己身上的疾病一天天加重为代价，而求取减轻后人的负担。他希望为我们攒下给他治病的钱，尽快重新修建房屋。父亲每日按时吃药，安安静静地看书读报，表现出生死听于天命，不忧不惧的秋叶之静美。其实，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多活些年月。有一次，岳父来看他时，父亲对我岳父说的一句话如千斤重锤砸在我的心尖尖上。父亲因上山下乡过，在单位破产后因为这种经历而提前领取了养老金，虽然只是几百块钱，粗茶淡饭的日子还是能过的。父亲说：这个社会多好啊，可惜我得错了病，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啊。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谁又能放纵自己的生命在急遽的奔向死亡呢？只有那种为他人着想为后人着想的人。父亲，父亲，我的父亲。
        当汶川发生大地震后，从电视的画面看到那个三岁的郎铮抬起虚弱又稚嫩的右手，向抬着他的战士们敬礼时，父亲和我一样热泪盈眶。连一个三岁的儿子，都知道生命对予他的重要，在天坼地裂的灾难前，他懂得感恩。一天，我所在的党支部开会号召全体党员自觉交纳“特殊党费”。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默默地掏出50块钱，说：我不是党员，请加在你交纳的份内一起支援灾区人民吧。虽然只是区区的50块钱，可他代表着一个老人的心愿，代表着一个身患绝症希望别人援助、拯救的老人对灾区人民的关爱啊。
        父亲说：我真希望活过八月，看看北京的奥运会开幕式,看看奥运会。
        我衷心地祝愿父亲：能活得更长久更长久些，不光要看完奥运会，还要看到崀山申世遗成功，还要看到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崛起并引领世界的那一天，父亲，父亲，我的父亲！你可要活到那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