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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深处的光阴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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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深处的光阴
□刘燕成(苗族)
  
      官方资料是这样介绍青岩古镇的:青岩是贵州省著名的历史文化名镇,形成于明洪武年间,历明清两代,迄今6百余年,因附近多青色岩峰而得名,古为屯田驻兵之地,位于贵阳市南郊,距市区约29公里,距花溪南12公里处,是贵州四大古镇(青岩、镇远、丙安、隆里)之一, 始建于明洪武十年(1378年)。古镇内设计精巧、工艺精湛的明清古建筑交错密布,寺庙、楼阁画栋雕梁、飞角重檐相间,悠悠古韵,被誉为中国最具魅力小镇之一。

      1.血染的光阴
      此时此刻,我站在青岩坚固的城墙之上,见得墙上的青石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一块比一块更是旧冷,它们现在只是一墙沉默的石头。如果翻开《贵州图经新志》和《贵阳府志》,屈指一算,青岩已是一座距今远去了638年的古城。土著布依人心里,青岩不是青岩,是“王荣城”,汉译过来就是“兵城”和“营盘”的意思。我相信布依人对于他们脚下土地的命名,是真实的。在青岩漫长而又悠久的历史演变中,从大量的史料记载里,我翻阅到了青岩战火纷飞的场景,我触摸到了历史坚硬的步履深处的哀伤,我更是感受到了悲凉的光阴深处有无限的乡愁在蔓延。我几乎不敢轻易地踩下更多的脚印,站在高垒的厚墙之上,高原的秋风缓缓拂来,卷起头顶的长发,在血一样的残阳里,我见到了城墙上信游的人们仍然久久地不愿离去。
     那是明朝天顺年间,与青岩相邻的苗乡高坡,苗王“干把猪”带领族人守着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着既是宁静,又是歌舞升平的好日子。然,明廷此时已调集多省兵力,筹粮数年,于天顺三年兵进青岩,将牛皮箐、鬼山、水车坝一代的蚩尤子孙一扫而光,随后大举进攻高坡,活捉了苗王“干把猪”,械送京师问斩。迄今,石门寨二屯堡仍有摩崖石刻“永镇边夷”。作为蚩尤后人,我偏执地认为这是汉人沾满鲜血的四个字,当然,更是高坡苗人迁徙路上悲痛的过往。蚩尤人沿黄河、长江两岸流离失所,受够了奔程中的惊吓,更受够了他族刀石凶猛的追杀。他们只好逆风惊慌而上,择崖胆颤而居。虽然,明廷兵将由青岩进攻高坡捉拿苗王干把猪的战事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虽然苗人屈辱中的苦难和苦难中的屈辱,是一部无字的史书,但这些史事深处暗藏的光火也曾烛照了无数的后人。在悲曲中生存下来的民族,才是勇敢和智慧的民族。我手摸那带着寒意的石墙这样想。
      约莫又过去了163年,史事上的“挫败安邦彦”发生在青岩。那是水西宣慰司同知安邦彦胁安位反,自号“罗殿王”,不但拿下毕节、安顺等地,还“使其党李阿二督四十八庄兵围青岩,断贵阳粮道”,落得贵阳“先是城中援绝粮尽,初食秕糠、草木、败革,继随食死人肉,后复食生人,至亲属相啖”。为此,明廷新任巡抚王三善派出猛将王建中、刘志敏解救青岩,斩叛首无数,最终挫败水西叛军,打通贵阳粮道。这是《明史·列传》里的故事,我当然相信这也是青岩过去的烟火。读历史,我发觉安邦彦这个人特别好玩,比如这“挫败安邦彦”的故事,虽然正值明廷大乱之际,但相较于存活了276年的大明王朝,贵州水西算得了什么呢,瘦死的骆驼,亦比马大,明摆着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哩。
      作为大西南的重要驿站之城,青岩是茶马古道的重要一段,尤其作为贵阳的交通要塞,关系到贵阳的存亡。因此,不管是捉拿高坡苗王干把猪,还是挫败水西叛军安邦彦,缘由皆是明廷为了保全贵阳,而不得不出手的一起起战事。所以,又230余年过去后,青岩在动荡的晚清里仍不幸卷入多事之秋。好在青岩固若金汤,东西南北四扇门一关,这座难攻易守的城池,谁也别想侵袭进来。咸丰十年的太平军,被青岩团练使赵国澍打得极不太平,继而保全了贵阳的安危,道理就在这里。
      光阴沿历史足迹照下来,就到了1935年的4月7日,红军后卫五军团和后卫十三团进入青岩,接着就发生了永载史册的狮子山战役,遗憾的是七名红军战士在这场战斗中血染狮子山,再也没能醒来。在青岩背街一号的丁氏人家,细巧的院坝是那样的洁净,百年木屋被古镇人打整得特别清亮,绿橙圆大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叶间,夕阳下,晚归的山鸟从远方飞来,栖身在坝子里的绿叶林间。不曾想,这就是我们最敬重的周恩来的父亲周懋臣老人最后的“寓所”。1939年,日本占领武汉后,八路军贵阳交通站接待了经桂林转移到贵阳的抗日革命家属,这里面就有:周恩来的父亲、邓颖超的母亲,博古的奶奶和小女儿,李克农的父母及妻子等二十余人,可是同年二月四日,日军疯狂空袭贵阳,八路军贵阳交通站立即将革命家属转移青岩,分散在民居里,直到1941年末,方才转移重庆,就在这转移途中,周老先生不幸病逝。青岩,便是周老先生最后的城。
      虽然,光阴容易远去,但累累血痕,却很难从心中抹掉。我想,失去父亲的共和国的总理,他的内心,也曾这样悲痛。好在,光阴易逝的同时,也成为了疗伤最好的膏药。虽然往日的烽烟,旧痕仍在,但如今见得这一城的繁华,心海里,便不禁荡起一阵阵幸福的浪花来。

      2.状元府的光芒
      说内心话,我对状元文化素来怀有自己的偏见。我甚至固执地认为,状元本就不应该成为一种文化,尤其是当今历经高考之后生产出来的状元,不少人结局并未有人们想象的那般好,甚至据新闻报道说,有的状元最后做了屠夫和擦鞋匠。不是说屠夫和擦鞋匠如何低贱,劳动本就未有贵贱之分,但一个状元,沦落到那般境地,亦莫不是令人绝望之事。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挤过来的,闻得那样的坏消息,固然就更是绝望透顶,因而对状元及其衍生出来的所谓状元文化很难有特别的好感。
      可是,到了青岩,或者说,谈到青岩古镇,赵状元便是一座绕不过的山,必须谈,赵状元府固然也成了一处必去之地。当然,我也是会原谅自己生性里的孤傲的,或者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私见罢。挤在人流中,穿过长长的古驿道,转身进入一截青石小巷,不知不觉就到了赵状元府了。史料说,赵状元的真名字叫赵以炯,是青岩团练使赵国澍的二儿子,原本家业丰盈,但因赵国澍37岁战死沙场,赵家的顶梁柱瞬间崩塌了。一个37岁的父亲,就这样丢下了赵以炯和他的胞兄弟4人,以及他们年轻的母亲陈氏。好在陈氏生性坚韧,孤家寡人一个,却硬是把赵以炯培养成了状元,且是黔省大地上的第一位文状元。可想,那年那月的那一日,赵家窄窄的二进四合院坝里,该是怎样的热闹与气派。那时那刻,陈氏的内心,又该是怎样的激荡着喜悦的浪花。
      这是深秋的黄昏,我在赵状元府的院坝里久久地站着,看见青瓦之下的木梁,仍然坚强地支撑着那二进小屋,宽厚的青石板,把院内的坝子铺得严严实实的,木门紧锁着远去的岁月,但经年的旧痕,在不断叠加的光阴里越发新鲜。其实细细算来,赵府那不算宽繁的房舍,算不得是富裕人家的。加之没有了赵国澍的陈氏,她内心的孤苦,在日渐败落的家道中却是越加深重。双手轻轻地扶在木墙上,我似若感受到了一个孤独的母亲心灵深处的无奈,她在守寡的光阴里坚强地经营着自己人生,她以身作则,教会了孩子们懂得严守忠孝节义,她一门心思扑在打理子女的学业上。一门五进士,除其中的赵继香非陈氏所生外,另外的四人:赵以焕、赵以炯、赵以炳、赵以暌,为陈氏骨肉。我想,一个母亲的无限光芒,在孩子们的金榜题名中不断大放异彩,这样的母亲,足以堪称人间圣母。
      遗憾的是,赵氏兄弟们并没有做到多大的官职,状元赵以炯,官至编修、学政等,并未算得特别显赫之职,更甚的是,陈氏驾鹤仙去后,赵以炯回乡守孝三年,再至京城复职后却畏惧仕途之艰难,一念之下,干脆辞了官,返乡青岩讲学,至病逝时,芳年49。然而,状元府内的耕读家风,莫不是古城青岩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之一,这般优秀的传统,更是让一代代后人,为之朝拜不息。
      当然,赵以炯的隐居之举,亦只是青岩众多名人隐士的举动之一。如清初学者周渔璜、铁面阎罗周钟瑄、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平刚先生,以及周恩来的父亲、邓颖超的母亲、李克农的父母等革命亲属,都算得是青岩古城的隐士。尽管隐士的缘由不一,但正是这些隐士,使得这小小的一方石城,有了更加厚重的光阴故事,也正是这些隐士的到来,让后人了解了古城无比宽容的胸怀和温透骨髓的母土,读到了古城久远的心事,嗅到了古城纯正的家风。
      或者这样说吧,赵状元府里的光芒,聚起来就是一把距今烛照了130年光阴的圣火。我相信这把火,一定会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它的光芒一定会照耀得无比的久远!

      3.光阴深处的乡愁
      其实,我一向认为,青岩是一座舶来的极具江南气息的古城,个中缘由,当是因了它便利的地理优势,以及战乱所致。青岩在明清的马蹄声中,不断翻腾与演变,加之其身处进出东西南北的交通要塞,落得商贾云集,带来江南的、西方的、舶来的文化与习俗,在古城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细算下来,大西南深山里的青岩,最早的土著人,当是布依子孙和蚩尤后人,而非汉人。战事改变了古城的命运,使得古城不但是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商贾必经的重要驿站。因而,在繁华的古城背后,我想,在那痛彻骨髓的历史烟云之下,青岩人一定有着刻骨铭心的乡愁记忆。
      我仍是要从《贵州图经新志》和《贵阳府志》里的记载说起。《贵州图经新志》载:“青崖在治城南五十里,贵州前卫屯田其下”,《贵阳府志》云:“突起河干,登其上,可眺望数十里”,这就是最初的青岩。可是,在后来的光阴里,青岩落为明清屯田驻兵的营地。当然,随着戎边军队的脚步,在湘桂黔滇古驿道上,青岩古驿道更是承上起下尤为重要的一段茶马古道。
      是的,在青岩,我最怕遇到的是晚秋微凉的夜风,在你不经意之间,从青石古道那端,倒拂下来,往衣领鱼贯而入,一直透凉到心底。天公不作美,偏又下了细雨,雾一般,萦绕在古驿道上。潮潮的街,加之微微的风,落得石道里的青石块儿,便就越发的光滑透亮。他们说,不一会儿,深秋的街灯就要亮了。这样的黄昏,乡愁油然而起。又何况,走在深深的古驿道上,见到的尽是江南一带灵秀矮小的老木楼,青瓦细梁和飞檐之下,挂满了红灯笼,这样古旧的屋舍,怎能不让人怀恋过去呢。当然,木屋是层层叠叠沿街而建的,向街的那面,是商铺,或是售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又或是美食小吃,品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算来,这是一段距今638年的古驿道,从润滑的青石板细微的纹路里,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见,六百余年的光阴和六百余年的乡愁,原来全在这古道里了。我想,古驿道才是青岩古城唯一流淌了六百余年的血脉。我在这样的血脉里寻到了暗藏在心灵深处的旧痕,比如:厚厚的城墙、幽幽的石巷、高耸的牌坊、寂寥庙宇、尘封的祠阁宫院……
      无论是从哪一座城门入城,都是要沿古驿道攀爬前行的。在晚秋细雨的黄昏里,我记不得自己到底是进了那一扇城门,只见古道两旁,低矮的楼阁之下,各类乡音悠悠传来,在不起眼处,便就见得了诱人的美食。青岩的豆腐系列、猪脚系列、干菜和腌菜系列、糖系列以及酒系列,在六百余年的传播中,已是名闻大江南北的美味。美食便是最见乡愁的,在历经了六百余年洗礼的古城青岩,不管是来自东西南北,均可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份乡愁味。
      因而,在乡愁百结的古城,在古驿道深处,我特别惊异却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是,竟然这是一座四教合一的老城。史料里说,青岩明万历初年就建有了寺庙庵堂,至清道光年间的二百余年里,香火盛极一时,至今仍有数万众的佛道信徒。后来,又有震惊中外的中国第一起教案,发生在青岩谢家坡。那是二次鸦片战争后,侵略者强迫签订的系列不平等条款,迫使国人奋起反抗。这是一起鲜活的历史事件,无论后人如何评说这反洋教运动的第一炮,在我内心深处,首先是对先人的英举和必然爆发的史事充满了敬意。若今,天主教、基督教亦是青岩四大宗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从那高耸的教堂可以看出,青岩是一个包容的古城,我相信信奉宗教的人们,一定能在青岩寻到自己内心里的渴求与乡愁。
      走在晚秋细雨中的青岩,穿过茶马古道之上的青石牌坊,徘徊在密密匝匝的旧木楼之间,沐浴在古镇江南气息浓稠的夜色中,内心里对光阴远去的不尽感慨又不禁油然而起。我想,只要光阴在,古城就会在。城在,乡愁便不会绝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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