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麦子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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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麦子
水果摊上开始大批出现杏子的时候,我知道故乡的麦子快熟了。
这时候五月即将收尾,季节用了整整一个圆缺,才从繁花落尽的伤感里走出来,它萎谢满篱蔷薇,把稚嫩的蝉鸣和油绿升上半空。从城市的街道走过,满眼都是欲滴的苍翠。这时,你一定会觉得夏天是生机勃发的,他就像卸下繁华的应届毕业生,绚烂的春花留给纪念册,属于他的是盛夏时节如日中天的事业。当然你是对的,夏天的激情无法阻挡;但你仅仅对了一部分,在你目光不及的广大乡村,有盛大的死亡即将来临。
太阳后退着离开,它把欲说还休的眷恋抖落成满含深情的凝望,于是我看见大地的黄昏,被裹进蛋黄色的温柔。麦田的金黄达到了一天中最鼎盛的时刻,每一粒麦穗都竭力抻开自己的麦芒,光照归家的天地众生。有风荡过来,麦浪,大地轻盈的舞步!沉郁的父亲也有洒脱的向往,大地抬升的部分,麦子披上亚洲铜,水袖沿袭大河的柔骨——舞,舞,舞!
隔着车玻璃惊鸿一瞥,我的眼睛竟然没来由地湿润了。安卧大地的无数棵麦苗,守住村庄,所有的风都向你们吹,所有的目光都为你们沉醉。当摄影师窃取麦浪的金黄,当村民殷切关注麦穗的饱满,又有谁在意你们生命的走向?我看见阎王借用蛇的步伐,在你们头顶别有用心地逡巡。是不是所有颤栗都将顺着麦管升腾,收尾于一颗颗麦粒?等我们吃进粮食,这些颤栗又会以何种形式释放出来呢?
终于,太阳煮沸了蝉鸣,节令抵达芒种,从寒露一路奔逃的麦子,只能垂下认命的头颅。清脆的窸窣是水分家眷散尽后的一秒钟松弛,纵使接下来是锋芒败于刀刃,也算是了无挂碍了。
时间往前推移十几年,每家的院子里隐约传出霍霍声,那是休战一年的镰刀与磨石重出江湖。互相磨损,井水洗去黄褐色血迹,胜负已出:磨石凹陷的部分更加凹陷,而父亲手里的新月却闪烁愈战愈勇的冷光。草帽与铝水壶在手,更辽阔的疆土等镰刀开拓。所向披靡是预设好的过程,一排排放倒,战俘捆绑在一起,等待打麦场的石磙进行最后的车裂。
到底有多疼?我那不说话的麦子呀,如果拥有分贝收集器,我就能听见你们最后的呻吟。
时光的洪流滚滚向前,没有什么能够逃脱灭顶的灾祸。就是飞扬跋扈的镰刀,也不能避开锈迹斑驳的命运。如今使用收割机,群体的灰飞烟灭更是谈笑之间。父亲和左邻右舍搭伙,麻袋、扣绳、三轮车都在地头准备好,等舱门打开,众人蜂拥而上,半年的收成交给麻袋的个数去度量。三轮车开动,颗粒归仓的喜悦掩盖所有麦子的恸哭。只剩麦茬留在地里,那是大地数不清的伤口。如果放大,它们也会像空酒瓶一样,风一来就呜呜地哭,但是它们的喉管那么细小,留给它们的唯有沉默。
和皮肤拥有同样的色泽,也和大地拥有同样的色泽,无数颗麦粒被摊开,同时也摊开了万物轮回的天机。院子里、房顶上,有人推着铁锨不断转圈,如果借用老天爷的视角俯瞰,你就能看见有人沦陷在宿命画出的漩涡。天地众生都在劫难逃:麦子借用大地的一部分,我们又劫持了麦子,所有欠下的都要用落叶之躯偿还。神在天上心怀悲悯,一场雨哭尽所有悲伤。因此每到麦收时节,我们半夜都会被邻家的拢麦声惊醒。每年都会有这样一场雨,打湿麦堆之上的油纸。肯定也灌满了麦茬的伤口,那是镇痛剂吗?没几天麦地就恢复了元气,变成了玉米地。秋苗青翠,看不见曾经的杀伐。
等阳光再次普照万物,麦子的晾晒顺利完成。它们中的一部分被出卖,换来母亲镇痛的膏药、父亲排遣愁闷的啤酒、我与弟弟爬出土地的梯子;而另一部分要在磨坊里效仿崖山的英雄,它们失去最后的芽胚,然后粉身碎骨;只有小小的一部分幸免于难,它们是来年的种子,将把麦子的疼痛再一次传承——从芽胚出逃,永远逃不出大地的诅咒,咒语便是亚洲铜,肤色沿着油绿的脉络潜行,求生的欲望兵分几路,步步后退,最后崖山汇师,我们将再次看见麦秆如铜铸的锁链,紧紧抓住麦穗,朝一支支欲飞的箭矢喊停。
麦子是疼痛的,它的疼痛必然会传染给我们。我的父辈,他们被土地与贫穷围追堵截了大半辈子,如果没有意外,剩下的小部分生命也将被铜色爬满。看到父母日渐佝偻的脊背、突然养成的背起双手的习惯,我的心开始滴血。重力——来自大地的诅咒,大地上有每一个人的坟墓,它引诱老人弯腰驼背,而背起双手便是被命运反剪之前的束手就擒。
大地电压为零,是不是在暗示,依托大地的一切终将化整为零、散若烟尘?而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和麦子一样,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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