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天的狗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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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夏天的狗
文/孙本召
1983年夏,大暑,诸事不宜。
一丁风也不刮。蝉也不叫。树无声地站着,叶子无精打采。草丛,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燃。天上的火球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大。
天麻麻亮,村子里的喇叭就开始吆喝:“狂犬病毒,侵扰村子,疯狗不除,祸事不绝。定期三日,只狗不留。”
早饭过后,村长领着一帮人挨家挨户地通知,统计村子里的狗的数量。大人小孩都慌了,但还听不到半声狗的突然悲叫。假爷从第一声吆喝就开始骂:“狗日的,什么东西。狗咋了,吃你的,喝你的啦!疯狗,你才是疯狗。”假爷,孤寡一人,九十有六,驼背,虽瘦骨嶙峋,但耳聪目明。他养一犬,视为亲子,取名浪子。浪子是一只流浪犬。残疾,右前腿骨折,每日三条腿跟随假爷一前一后,寸步不离。
村子里,家家鸡犬相闻。养狗,不为消遣。穷生贼,贼生盗。庄户人家,省吃俭用,瘦养一犬,看家护院,权益之举。
我家也不例外,养一母犬,通体雪白,无一杂色,乳名公主。我终日与其玩耍,形同兄妹。喇叭鬼叫之后,我便把公主拴在屋内,一日三餐侍奉左右。夜色降临,夜半,我才敢牵着公主出来放风片刻。
黑暗的村子里,狗叫声奚落。偶尔传来一两声,呜咽惊悚。往日,狗叫连绵起伏,村子即使睡去,也不缺生气、热闹。
大暑翌日。村子里的喇叭依旧一个劲吆喝:“狂犬病毒,侵扰村子,疯狗不除,祸事不绝。定期三日,只狗不留。”
时值中午,村子里开始有狗的惨叫,一声,两声……我惊恐万状,不敢出门,抱着公主,四目相对,掌心里都是臭汗。门闩死死地插住,扁担又抵了大门。
“咣咣咣……”剧烈的敲门声,震动着我的耳膜。“谁?你是谁?”我的耳朵竖立如兔。
“天狗……天狗……快点走,三胖家的黑狼被逮住了,快去看!快去看!”发小铁蛋疯子一样在门外喊。
我透过门缝往外瞅。不错,是铁蛋。我打开门,铁蛋疯子一样闯进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就往外跑。
“不急!不急!”我用大锁把门锁上。那把大锁是昨天我叫父亲去街上花一元钱买的,铜制,巨大。
“逮住了?怎么逮住的?黑狼多么聪明啊!一定是有人泄密了,告诉了屠狗队的人。”我尾随着铁蛋,半信半疑地问。
“没有人告密,是黑狼自己回来的。估计是它太饿了。”
“三胖知道吗?知道他的宝贝蛋黑狼被逮住了吗?”我再一次追问铁蛋。
“我也不清楚。快点,到了就知道了。”铁蛋比我高一头,腿比我长半尺,我被他拉得叽里轱辘的。
我和铁蛋气喘吁吁地跑到三胖家门口,一帮人已经将三胖家围得铁桶似的。我和铁蛋硬硬地钻进人群,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柄铁制的长钳子,另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手里紧握着拴着黑狼的粗绳。三胖双腿跪在地上,两条胳膊死死地箍住黑狼的脖子,满眼的泪水,脸上都是灰,额头上黄豆似的汗珠个打个地排列着。
“天狗、铁蛋,他们要杀死黑狼!怎么办?救救它!”三胖看到我和铁蛋,大声地向我和铁蛋求救。
我和铁蛋愣住了,僵尸一般钉在原地。我的小心脏突突地跳着,村子里此起彼伏的狗的哀嚎声塞满了我的耳朵。
“家里大人呢?赶快叫小孩子松手!不要耽误工作!上面有命令,有时间限定,三天之内,谁家的狗都要除掉。”一个干部模样的精瘦中年人不耐烦地督促。
“不要杀它,它从来不咬人。我求求你们了!”三胖近乎哀求,嗓子也哑了。
“是的!俺家的狗最听话了!”三胖爸在旁边插话。
“不咬人,不咬人也不行。你能保证你家的狗没有狂犬病吗?”高个子冷笑着。
“三胖爸,别废话了,拽走你的儿子,再磨蹭,误工费你出。”中年人冲着三胖爸嚷道。
黑狼太小了,还不到半岁。三胖太小了,也只有六岁。三胖被他的父亲像抓小鸡仔一样拎了过去,任凭三胖怎么哭闹,怎么张牙舞爪地挣扎。他的黑狼还是被强行拉到了一边。
所有的人都盯着黑狼怎么被处死。
晌午时分,太阳在头顶上罩着。一万道热光射进整个村子,射到三胖家的门口,射到所有人的脊背上。
汉子的大手上青筋突兀,他拉开那柄铁钳的把手,让铁钳尽可能地张开大嘴。那个高个子使劲地把粗绳往地上拉。黑狼步伐蹒跚,两条前腿渐渐地由笔直到弯曲,头慢慢地从高扬到前俯,眼睛里血丝充盈,嘴里不住地呜呜低吼。
那把铁钳的嘴巴瞬间就咬到了黑狼细弱的颈部,长长的铁钳柄猛然相互撞击,只听黑狼“汪汪”几声,舌头就伸出来了,腿杂乱无章地伸缩。汉子竭尽全力地把黑狼的头往地下按,他的大手一刻都不敢怠慢,手上的血管似乎要爆裂开。几个妇女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哎呀,妈呀,太残忍了。”说话间,随手把手遮盖在自己身边的娃的眼睛上。
“夹紧!夹紧!不能松手!跑了就疯了。”村干部紧张极了。
黑狼在黑色的铁钳夹击下终于不再动弹了。这个时间不过五分钟。我、铁蛋、三胖一起冲向黑狼。三胖哭得最惨,一遍遍地哭喊着:“黑狼,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要死,不要死!”我和铁蛋摸着黑狼的黑毛,不吱声。黑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都有鲜血汩汩地溢出来。它的眼角有一行潮湿的痕迹。我小声对铁蛋说:“铁蛋,你看,黑狼哭了!”
三胖的黑狼被三胖爸拖走了。黑狼像一块黑色的抹布在地上移动。地面上的灰没有擦去,它的身后留下一条窄窄长长的血印。三胖跟在黑狼的后面,一面走,一面哭,一个中午,三胖瘦了一圈。
人群开始散去。我浑身发麻,腿也沉了。想跑,但是跑不动。村子里的狗叫声越来越密集。我从三胖家一步步挨回家去。路过五奶家,五奶的儿子正在用木头榔头一下下捶打那只叫小花的小狗。小花,秀气,温柔,平日里很少听到它叫。我最喜欢叫小花舔我的手掌心,麻酥酥的。小花的嘴巴被绳子捆起来了。每一次木质榔头落下去,它只能小声地呻吟。它临死前,也没有大声地叫唤一次。五奶站在一边,老泪纵横。我钉了一会,小手冰冷。五奶瞥见了我,斥责说:“狗东西,看什么看,给我快点滚!”
我走到二毛家门口,停住了。二毛的大狼狗趴在地上,二毛喊它:虎仔。虎仔吐着哈喇子,肚子一起一伏。整个村子都知道二毛家的虎仔最大。平日里,我和小伙伴不敢去找二毛玩。每次都是二毛舔着脸皮来找我们。二毛家的虎仔只吃荤。多亏了二毛的父亲是个屠夫。二毛的虎仔是吃猪的下水长大的,粗暴、刚烈、强悍、高大、威猛。除狗的那些器械太小儿科,不顶事。二毛这小子平日里就耀武扬威的。他的虎仔喜欢追赶比它小的狗,公狗会真枪实弹地干一架,母狗便会霸王硬上弓。
二毛娘瞟了我一眼,喊到:“二毛,天狗找你。”
“我不找二毛,我来看虎仔。”我第一次壮着胆子向二毛家院子里走。
“虎仔,虎仔马上你就见不到了。我们正要杀死它!”二毛娘向二毛爹甩了一个眼神,“自己的狗自己动手。心疼也没有用!”
二毛爹进屋去拿杀猪刀。杀猪刀细长腰,明晃晃的,在阳光下发出白森森的光芒。那把刀沾了不知多少头猪的血,今天偏要去杀一只狗。
二毛的虎仔一直是拴着喂的。没有谁能靠近,只有二毛、二毛爹、二毛娘能到跟前。拴虎仔的是条铁链子,铁链子上光溜溜的。虎仔见二毛爹拿着杀猪刀过来,并不感到害怕,平日里,二毛爹也总是拿着刀提着猪下水去喂虎仔。但这一次不同,二毛爹的手里没有猪下水,只有一把刀。虎仔看见二毛爹来了,尾巴一个劲地摇。二毛爹看了虎仔一眼,蹲下身,左手抚摸着它的头,右手紧握着那把细长的杀猪刀,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虎仔,虎仔,对不住了!别怪我心狠啊!”
刹那间,那把长刀就钻进了虎仔的脖子里。二毛爹知道哪个部位是虎仔最脆弱的地方。一股殷红喷涌而出,虎仔嗷嗷狂嚎。二毛爹迅速闪在一边,拎着刀子,呆如木鸡。虎仔横冲直撞,拴着它的那根铁链叮当作响。它挣扎的越猛,血喷射的越凶,数秒之后,虎仔的脖子就染红了。二毛妈两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词:“南无而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二毛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地上潮湿了一大片,他尿裤子了。他脖子上的红领巾,我怎么看都像虎仔脖子上印染的红色血道子。
等我慢腾腾回到家时,我家门口也是人流攒动。我的公主已经被另一群杀狗队吊起来了。我疯子一样冲过去,都被父亲拦下来;我咬父亲的手,父亲也不放手。我冲着杀狗的大声地骂:“你们这些狗东西,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他们装作没听见,继续对我的公主使用绞刑。我的公主很安静地挂在我家门前的那棵小枣树上。它一声不吭,全身不住地痉挛。它朝我看着,眼眶里都是泪,鼻尖上渗透着细密的汗珠。它洁白的身体在夕阳的照射下幻化成一个金色的雕塑。
公主死了。我放她下来。我不哭也不闹,紧紧地抱着。父亲见这情形,害了怕。他说什么我也不听,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公主。母亲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轻轻地说:“天狗,你抱一会儿吧!等一会我帮你把公主埋起来。”我听了母亲的话。我埋了天狗,回来,父亲已经按照母亲的交代,砍了那棵小枣树。
暮色降临,村子里的狗屠杀过半。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狗的血腥气。天空布满了晚霞,夕阳格外的红艳。许多人家的烟囱里窜出红色的炊烟。我和三胖、铁蛋、二毛不约而同地坐在了一起。我仿佛听到了黑狼、小花、虎仔、公主、汪汪地叫声……
大暑三日。村子里的喇叭还是一个劲地吆喝:“狂犬病毒,侵扰村子,疯狗不除,祸事不绝。定期三日,只狗不留。”
打狗队继续肆虐,挨家挨户搜查记录。村子里的狗已经苟延残喘。最后只剩下假爷的浪子。人们把假爷的小屋围得像个蜂窝。假爷的小屋只有一间,没有窗户,一扇门。假爷光着上半身就坐在门口,他的浪子就坐在他的身边。假爷继续他的谩骂:“狗日的,什么东西。狗咋了,吃你的,喝你的啦!疯狗,你才是疯狗。”假爷的手里始终拿着一把剪刀。谁要是敢靠近他,想打他的浪子主义,他就用剪子戳自己干瘪的肚子。
杀狗队是第一波上去的,假爷在自己的肚子上戳了一个窟窿;村长是第二波上去的,假爷在自己的肚子上戳了第二个窟窿。后来,乡长来了,又带了一队杀狗队。乡长、村长和三队杀狗队一起是第三波上去的,假爷在自己的肚子上戳了第三个窟窿。他的剪子被夺下来。他被送进了医院。杀狗队的人乱棍扑向浪子,浪子一瘸一拐四面突围,咬到了一个杀狗队的人的小腿紧紧不松。随即,浪子死于万杖之下。
大暑四日,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席卷整个村子。地面上布满了一道道红色的水波,我听不到一声犬吠,只看见无数的大树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只听见无数的叶片稀里哗啦呼呼炸响。
半个月后,被浪子撕咬的那个人突然暴毙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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