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年雨水丰沛，从夏至秋，空气中时常飘浮着水雾、树叶、花朵、汗臭与蚯蚓尸体交织的腥味。
每天上操和放学的时间，源源不断的年轻人从各个教室涌出，像炸了窝的蜜蜂，再由集结到散开，由缓步到急走到快步奔跑，飒沓的脚步滚雷般碾压着安静的大地，急雨般由各条林荫道上响起。荷尔蒙的味道，混和了汗液与粘在皮肤上的雨水，从年轻的躯体上一起蒸发出来。所经之处，汪汪水渍中蠕动的蚯蚓转眼头碎肠破，横尸路面。《本草纲目》说蚯蚓“季夏始出，仲冬蛰结，雨则先出，晴则夜鸣”。可是，它被伤害时，却从来都是默然不语的。
阴湿的天气穿行于校园，最不想见到蚯蚓。要说我侧脸而过也无不可，但心理上却多有不安。万物皆命，能眼睁睁瞧它们死去么？不久铃声会响，它们的命运清清楚楚。于是，每每趁行人稀少之际，克制着害怕与嫌恶，捡起路旁学生丢弃的烤肠签子，或细树枝，挑起活着的家伙丢进道旁草地，偶尔也会从包里取出餐巾纸，衬着手捏住后再迅速丢进泥土里。后来，连死去的，能收拾的有时也一并收拾。暴尸大路之上，让沉重的肮脏的脚踩来踩去，它们若有小魂灵，焉能不怕，焉能不怨。
并不是每条蚯蚓都愿意接受帮助。年幼与年老的蚯蚓好对付，前者力气弱小，后者筋力衰迈，脾气驯顺，挑在棍上，松垂安静，不做反抗。盛年的蚯蚓就不一样了，它们肌肤油亮，身躯粗壮，节环清晰，性情激烈，一遭碰触就拼命扭动挣扎，不肯好好配合。
空气中水气饱满，飞过一朵云就会淅淅洒落一阵子。好容易过周末，想去逛街，也总是得抬头看看云意，带上伞。
从书店旁边经过时，瞧见两丈开外，几个人围着在看讨钱的耍把戏。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瘦弱男孩，身体后弓成了圆，脸色苍白，嘴巴和两只脚在一水平面上，抖颤着咬着一个转盘的边，在上面缓缓转。我大吃一惊，这画面似曾相似，记得张乐平先生画的《三毛流浪记》中有这样的画面。观众不多，反应也寥寥，儿子要近看，我拉着他快走，说，回头咱给他钱。
我神经脆弱，对于生活中凄惨的画面，总有种回避的本能，既不忍心又有点被吓到了，内心隐隐作疼，真不敢相信，现在社会竟然还有这种事。
一场突入其来的大雨让连接商场的过街天桥霎时腾起蓝色的水雾，提着袋子张着伞，从桥上低头经过时，突然被一个淋湿的乞丐挡住了路，一名残疾的老妇人，挡在面前讨钱，我一时紧张无措，拎着袋子也腾不出手来，还是儿子将自己的零钱拿出来打发了，才得以绕过，但没走多远就又遇上一个，老的，少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是伸着脏污的手，好容易才走脱。
布施行善这事，我做得并不好。首先自己内心会没来由地害羞，虽然一向自诩有平权思想，信奉众生平等，无高低贵贱。但和一个乞丐纠缠，心里总担心别人在看，每次慌慌张张地摸出硬币递出去，再急忙走掉。我的善心是极微小的与有限的，就像雨天里，怨恨着蚯蚓的出现让我为难一样。我帮助它们回到泥土，却并非用尊重的方式，也是跟做贼似的，挑起来，匆匆往草丛里一扔了事，曾有女生掩着鼻子边跑开边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丑东西？其实，我的内心也是嫌憎的。不过是对于绕不过去的小善，无奈去做，只想凭此获得良心的安慰。
在雨中，我和儿子心里更记挂的还是新华商场旁那几个黄菜叶一样消瘦的卖艺的小孩。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做了孩子的母亲之后，我特别注意和心疼别人家的小孩。一边购物，一边内心充满忧伤和惦念，希望这场雨没有赶走他们。
雨倒是停了，却已将暴露在外的一切痕迹冲得干干净净，书店旁的那块空地，也洗刷得什么也没有，好像两个小时前我们见过的只是一个悲凉的幻梦。儿子很不高兴，沉着小脸，手里还一直捏着准备给他们的十元钱。
极细的雨丝又飘落下来了，扯天扯地。一层秋雨一层凉，不知那个光前脊背的卖艺小孩，后来吃到热饭没有，穿上外套没有，每当想起，心里恻恻良久。
那年雨水多，无聊寂寞的时候也多。闲居的时候，看小说来消磨。在一本杂志里翻到一篇关于儿童乞丐的报告文学。原来，竟有人是以些来牟利的，他们把流浪的孩子弄伤弄残，控制他们，惩罚他们，讨不到钱就不能吃饭。
罪恶与饥饿原来离一些孩子那么近。光明彻照之下，阴影的地方，也还有那么黑。时代的车轮之下，总有些弱者是对生活只有挣扎没有还手之力的，甚至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就像那些乞丐，那些孩子。
透明度越来越高的时代，媒体上，网络上，各种信息排山倒海，各种悲剧的事件也不断有闻。我是无力的，有些信息，我只看个题目就略过了。我没有什么本事，却有一颗易碎的心，会心疼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我怕看多了伤感的事，会抑郁地厌弃生活。现在，除了每天给一群年华正好的孩子们上课，除了想家，看书，有时帮助一下误入水泥路上的蚯蚓而已。
我工作的地方是所建设没几年的新校。按说，蚯蚓是这里的土著，可最终，它们无奈地在机器轰鸣中失去了自由的家园。它们的智慧又不足以知道该在划定的区域里活动，那么，下雨的好日子，就想出来逛逛，不管只是为了散步，怀旧，呼吸新鲜空气，流浪还是为了寻找爱情。在落雨的潮湿又日子，青草和树叶混和着泥土散发出诱人清香的日子，总有一些蚯蚓不安分地跑出来，跑到荒漠一样的水泥路上，却没想到有灾难在等着。即便偶尔侥幸不被睬死，不久出来的太阳，也会将回不到草坪中的它们晒成肉干。
所有的追求都会付出代价的。
其实有什么不同呢，我们人类，也不过如蚯蚓，如蝼蚁，如尘埃。盲目追求，感伤地陷入迷途，踩踏别人与被人踩踏，伤痕累累地存活或死于时间、不可知的疾病与意外。
怎么就那么多雨呢。潮湿，黯淡，草叶上挂满盈盈欲坠的露珠。循季而来，空气中又开始飘着桂花的香气。我能做的只不过是将一条蚯蚓送进泥土，为一只受困的蛾子打开窗户，给一只流浪的小猫喂些食物。我只能安慰自己，那些社会底层流浪的受困的孩子，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哪能那么容易就被罪恶与强力蹂躏践踏而死呢。也终会有社会，或善心的人发现、解救并保护他们的吧。我除了毫无用处的忧伤之外，就是祈祷和祝愿，我似乎也仅仅只能祈祷和祝愿而已。
2012．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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