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 叫

　　　　　　

      你肯定知道，这个世界是由许多神秘的空间组成的。不经意间，你就有可能从一个空间踏进另一个空间。
当我滑入深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扑面而来的黄沙，它们颗粒饱满，晶莹明亮；一群群五彩缤纷的游鱼，象被施了什么魔法，悬浮在我的周围；还有水草，一簇一簇的水草，随着水流起伏摇曳……
　　就在那一刻，我灵魂出壳，跃出水面，我看见大成、宝良、三羔、占芹正乱作一团，象鱼鹰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向水下扎着猛子；我听到爷爷在河的对岸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的名字：“虎子——！虎子——！”
　　当我被拖上岸边时，强烈的光线象麦芒一样刺疼了我的眼睛。我看到我坐在河岸上，神情呆滞，嘴唇青紫，肚大如鼓。

　　正午时分，在我家代销点的堂屋里，烟酒糖茶还有盐的混合味道包围着我，我谙熟这种味道。我坐在椅子上，爷爷和父亲围绕着我，他们一会摸摸我的眉头，一会翻翻我的眼皮，好象在检查一个有了裂纹的贵重器物。
　　我的魂儿早就飞到了货物架上，我沿着货物架，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翻看，其实我不看也能知道哪一个格子里摆放着哪一种货物，这很重要。昨天，我从最上层的第二个格子里偷偷地拿走了五包糖精，爷爷和父亲似乎至今还没有发现，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发现，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爷爷说：“我今天到新城赶集，心里老是慌慌乱乱的，连半个集都没赶完……虎子今年才八岁，大成、三羔他们都十几岁了，跟他们玩肯定要吃亏。”
　　“虎子，你说，到底是谁把你推倒河里的？”爷爷的山羊胡子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他脑袋上的青筋直跳。爷爷是一张核桃脸，三角眼，左眼上方有一个像枣子一样大小的疙瘩。
　　“谁要是敢欺负咱，咱可不能愿意他。这几个王八羔子老辈子都没长好心眼。去年，咱们村里一十八家做皮袄生意的都是大成他爷们告发的，这一十八家都割了尾巴。哼，一家子坏种！”大家都知道，大成家爷爷是村里的老支书，大成他爹是刚刚接了新支书，说不定大成将来还要接他爹的班呢。但是这些都不影响我和大成成为最好的伙伴。
　　我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爷爷说：“我在桥头碰见大山了，大山说是大成他们用水泼你，肯定是他们把你推到水里的。”大山是我们家的邻居，大山小时候得过脑膜炎，高烧不退，脑子烧坏了半个，还落下了一个羊角疯，一发病就躺在学校前面的操场上用头着地转圈儿，有时候能转上一百多圈呢。
　　我这才认真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那时候正在学习《小英雄雨来》，雨来一个猛子能游出去几十米远，连小鬼子都拿他没有办法，我们同学都想成为雨来。当时在我们中间，谁不会游泳那可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大成他们都会游泳，就我不会。他们说你还叫虎子呢，连只猫都算不上。于是昨天我就和大成约好，今天上午放学后教我学游泳，报酬是每人一小袋糖精。一开始他们教得很认真，我学的也很认真。因为我老是学不会，他们也就没了耐心。于是他们就开始互相打水仗，比赛扎猛子，一会儿就把我裹在了里面，到底是怎么跌到深水里的我也不知道。
　　我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下午一上学，校长李清俊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个子不高，弓腰驼背，眼睛深陷，皮肤黢黑，学生背地里都叫他“李黑鬼”。李校长家在县城里，离我们村有十八里路。他来我们村已经六年了，常常说就要调回去就要调回去，但是一直也没调回去。我们村小学是家庙祠堂改造的，李校长就在东间夹开一间作办公室兼卧室。
李校长问：“高小虎，是谁把你救上来的？”天气很热，李校长用大蒲扇不停地扇着，热风就不停地从我的脑袋上一阵一阵地掠过。
　　望着这个曾经摆放祖宗牌位的祠堂，呼吸着那种来自祖先的令人敬畏的绵长气息，我端坐着，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我是问，是谁救的你？”李校长一脸的疑惑。
　　我说：“我喝了很多水，我的肚子都涨疼了。”
　　李校长就笑了：“肚子疼不重要，你被救了才重要。要不是高大成他们遇到你，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说肚子疼了。”
　　高大成他们遇到我？这是从何说起的。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们常常会出现某种断裂现象，这是你我都会遇到的问题。我有一次骑自行车上河堤，骑着骑着，链子断了；还有一次我帮着父亲到自留地里送大粪，拉着拉着，襻绳断了；还有……，现在我不知道是哪里断了。我和大成形影不离，我们除了吃饭睡觉分开以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粘在一起。我们明明是约好的，怎么说是大成他们遇到我？一定是高大成他们怕李校长批评才这样说的吧，也许是别人向李校长报告的，谁知道呢。李校长曾经多次在课堂上讲过，放学后没有大人陪着是不允许到河里游泳的。不然的话，淹死了学校不负责任。
　　“高大成他们几个同学舍身救人的事迹，学校要向上边报告。”李校长说：“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光彩啊，说不定我们学校还能被评为雷锋小学呢。”
　　我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过了三天，县教育局的人来到我们学校。其中有一个女的，齐耳短发，手里拎着一个绿色提包，提包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在李清俊校长的办公室，女的坐在我对面。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同学。我勾着头，坐在一把瘸腿的凳子上，瘸腿的凳子在我的屁股下不停地晃悠，我有点把握不了自己了。我的两只手互相抠着指甲，指甲里有很多黑色的泥巴，黑色的泥巴一会就变成了许多黑色的小球落在瘸腿的凳子下面。
　　女的蹲下身子，仰脸看着我，我隐约看到她的鼻尖上长着几个黄色的雀斑。
　　她问我：“你叫高小虎吧？”
　　我不吱声。
　　她接着又问：“小虎同学，你是一个人去游泳的吗？”一股奶味，有点腥甜，我想她一定是正在奶着一个白胖的娃娃，也许她的娃娃已经饿了，正在家里哇哇地哭呢。
　　我说：“雨来下河也没有家长陪着。”
　　“想学小英雄雨来啊。”女的笑了：“你还记得都是谁把你救上来的吗？”
　　我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女的稍停了一会，问：“你是怎样上岸的？”
　　我说：“我看到很多彩色的鱼。”
　　女的没有再问，大家一哄而散。
　　李校长一脸青灰。
　　县教育局的人在大桥上被我爷爷堵住了，跟着我爷爷身后的还有大山。
　　爷爷说：“那几个王八羔子是想淹死俺孙子，你们可不能听他们的。”
　　大山说：“我看见他们几个用水泼虎子，他们想淹死虎子……”
　　又过了几天，李校长把我父亲找来，黑着脸说：“你把高小虎领走吧，他的脑子真是进水了，上不成学了。”他说：“唉，没想到雷锋小学没当上，结果还挨了一顿剋呢。”
　　父亲小心地陪着笑脸，递上两盒大前门，还有一大碗五合酱菜。父亲说：“虎子还小，你多担待着呢，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六月天，大太阳。放学后我提着书包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我踩着滚烫的沙土，走到洙水河边。站在河岸上，我四顾茫然。你知道，洙水河是一条古老的河，《山海经》里就说过这是一条古老的河。你想，自从有了这条河之后，祖祖辈辈有多少人在这条河里游过泳。我是多么渴望也能在这条河里游泳啊。我常常跟着大人或者是小伙伴们在河边玩，有时候还能抓到彩色的鱼。可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做梦，梦里都是彩色的鱼，身子很小，脑袋很大，嘴巴如盆，眼睛如电。而这些鱼们，却经常变化成人面，一会是李校长，一会是爷爷，一会是大山，一会又是大成、宝良、三羔、占芹，我有几次在梦中惊醒。
　　李校长说：“高小虎被水淹坏了，你们以后少和他在一块玩。”村里有人说，李校长想趁评雷锋小学的机会往城里调呢，结果泡汤了。
　　爷爷说：“虎子，以后再不要和高大成他们在一起玩了，这帮王八羔子没安好心！”
　　大山有几次专门在放学路上拦住我，神经兮兮地对我说：“虎子，我看见高大成他们几个商量了，他们说只要看见你下河，就淹死你。”
　　我开始逃学。我多次利用逃学的机会走到河边，想着一个人学游泳。但是我的脚丫子一沾上水，就会看到河里有很多彩色的鱼张着大嘴在等着我，我全身就开始打颤，不能自己。

　　接下来几个月，我干脆不说话了。
　　我的脑袋变得越来越大，身子却越来越瘦小，肋骨根根可数。父亲害怕了，他带着我到十八里外的大义集看了一个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叫高明白，是一个罗锅医生，他坐在椅子上给人看病。他给我把了脉，然后让我张开嘴“啊——啊——”两声。他说，没大碍，只是胃里着了寒，吃几付药就好了。他开了药方，说回家后将药煎成煎饼，每天吃一块。
　　母亲放下所有手中的活计，开始给我煎煎饼，她用芝麻、红糖和着高明白开的药，煎了整整一大晌，煎了满满一箩筐，挂到屋梁下面。我就天天吃一块，天天吃一块，吃了整整一个月。可是我的脑袋还是越来越大，象一个没有身子的大葫芦。
　　于是，父亲又带着我去找高明白。他很惊讶，他说象我这种情况就是大人吃一个月差不多就要好了，这孩子，毒性也太大了。我不明白高明白为什么说我毒性大，嘁，我有什么毒性啊，当医生的就会瞎糊弄。他说蝎子、蜈蚣，连土鳖子我都用上了，这次我再给他加上一副。他说加上一副的时候表情有些凝重，至于加上一副什么他没说。
　　就又吃了一个月，仍是不见好转。

　　再找高明白，高明白说：“我没办法了，这孩子的病我治不了啦。”
　　我突然张大嘴巴，扯开嗓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我没病，我只是想学游泳!”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与此同时，我看到洙水河的河面上弹跳起很多彩色的鱼，它们张大了嘴巴，象被钓钩钓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