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脚一起长大的鞋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跟脚一起长大的鞋
前些天,趁着天晴,母亲晒棉被时,从我的房间拿出一箱鞋子放在太阳下,都是我从前穿过了的,大约十几双。
其中有一双小棉鞋,十五码左右。黑色灯芯绒作鞋面,千层底没有当初这么厚,这么白了。左脚鞋尖上前方有一个小洞,大约烤火时烧的,露出几块棉绒。看上去破旧,笨拙。却是纯手工制作,母亲在灯光下一针一线做成。还没到冬天,母亲开始给我们做棉鞋。我的兄弟姐妹中,第一双做好的棉鞋总是跟我的脚大小合适。依稀记得母亲穿针纳线的时,当针尖扎不进厚厚的鞋底,便拿出一枚顶针戴在右手食指上,像戴上了一枚戒指;然后把针头在顶针上轻轻一顶,针便进去了。偶尔母亲把针尖在浓密的黑发上轻快地一划,眨眼间,针尖从鞋尖穿到了鞋跟。再用小锤子轻轻地敲打着鞋面里大朵大朵的棉花,每一朵小棉花都是一个小太阳,穿着舒适,暖和。现在母亲老了,做不动棉鞋,我再穿不到这样的鞋子了。
一双黑色的小套鞋让我想起初春的田野,雪亮的犁尖翻起大块大块新鲜的泥土,冒着丝丝热气。我拎着一个小桶子,跟在父亲的后面,泥土里面躲藏着还在冬眠的黄鳝泥鳅,可以很轻松地一条条捡起来。偶尔脚踩重了,深深地陷进泥土中不能自拔,父亲放下手上的犁鞭,转身几步,双手拎着套鞋把我抱起来,再轻轻地放下。
二十至三十几码的鞋子多一些。其中一双皮鞋想必是穿得时间太长。鞋口四面朝外,鞋底向里弯曲,几条浓浓的皱纹刻在鞋面上。
我说:“这样老旧的鞋子还舍不得丢掉啊。”
母亲笑着说:“别看它现在这个丑样子,当年你可把它当作一个宝似的。”母亲的话含有神奇的力量,一下子把我拉回到过去难以忘怀的岁月。没错,对于一双从小习惯穿棉鞋或胶鞋的脚来说,第一次穿皮鞋是有些不适应,甚至反感的。不过没有办法,因为我要去远门求学。如果还穿着一双棉鞋或运动鞋走出去,也太不像样了吧。
崭新的皮鞋里面虽然放了姐姐们亲手纳的鞋垫,当脚放进去时感觉仍然硬梆梆的,鞋口打到脚踝处有些疼痛。我把挂在墙上的镜子拿下靠在书桌脚下,一双锃亮的鞋影在镜子里面徘徊不定,不肯走出房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落。要知道,这双鞋子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到了秋天,家乡的大山长满毛栗子;比板栗小许多,吃起来却比板栗清甜,拿到城市去特别好卖。我的姐姐在干农活时,忙里偷闲,起早摸黑,一天下来,总有三四篮毛栗子倒在屋檐下。
圆圆的毛栗子浑身长刺,像一只只小刺猬立在枝头,遇上姐姐年轻的指头一定要狠狠咬上一口。我的姐姐不在意,除了比看谁的篮子里倒出的毛栗子多之外,再就是比一比看谁的指头留下的小孔多;红红的,细细的小孔,像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布满她们的指头。
每个毛栗子球能够踩出二到三个毛栗子。一斤毛栗子大约一千个左右的毛栗子。我记不起一斤毛栗子能卖多少钱,问母亲:“那个时候毛栗子卖多少钱一斤。”
母亲笑道:“大概一个星期左右,你的几个姐姐便可以打到十几斤毛栗子了,背到城里去卖,不然放在家里会烂掉,哪时候又没有冰箱。刚开始时一块钱一斤,到后来就只有八毛,五毛了。”
我又问道:“哪这双皮鞋多少钱买来的。”
母亲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是照着你几个姐姐的意思去做的,每次买完毛栗子后的钱都放着没用过。想不到第二年你竟然真的考上了学校,然后我就带着你和你的几个姐姐,拿着去年秋天她们打毛栗子的钱,到城里给你买了这双鞋子。”
看着眼前已经认不出来的鞋子,我的眼睛慢慢模糊起来。当年穿着一双漂亮的皮鞋漫步在绿草如菌的校园,他的同学或许惊诧这位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清秀少年太过于腼腆、羞涩、不安了吧。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这位乡村少年真正的腼腆、羞涩、不安,其实不在他的脸上,而在他的脚下。
此后,在读书的几年间,我一直穿着这双皮鞋,除了买运动鞋外,再也没有买过其它的皮鞋,直到毕业,虽然穿不得了,我却舍不得丢掉,和毕业证,几本旧书,装在一个袋子里,带回家中。
只是我没想到母亲还把它留着。
“您真的是太小气了”,我笑着说。
母亲笑而不答,冬天的阳光洒落身上,像披上了一件暖和的外套,老人家显得特别安详,平和。
一双绿色胶鞋,一双红色运动鞋,一双凉鞋-----这些跟脚一起长大的鞋,尺码不一,放在墙角边一字排开,静静地躺在温暖的冬阳下,纹丝不动,看似停止了呼吸,生命的气息却一圈接着一圈向外扩散,仿佛还在寻找当年的主人。
它的主人,似乎感应到了。一颗沉睡的心,渐渐苏醒过来。
因为它的主人长大了,脚却不再长大了,脚下的鞋子也不再跟着一起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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