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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的母亲父亲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母亲把炸春芽端上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的鬓角几乎全白了。而在这之前,我竟没有特意留心过。周末,有事没事我都回家看看。弄个菜有时不方便,母亲就嘱咐父亲到坡里采些花椒叶苜蓿芽之类,往油里一炸当酒肴。有时工作忙起来,半月二十天不回家,母亲就托人捎信问这问那。在她眼里,我永远是她长不大的儿子。
   母亲已经老了。年轻时,扶耧拉耩,是生产队的整劳力。父亲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是母亲支撑着这个家。白天出坡干活,晚上推碾推磨置办一家人的伙食。那年月,口粮有时上顿不接下顿,这就更难为了母亲。可我从没见母亲皱过一次眉头,叹过一声气。母亲坚强地支撑着这个家。
   我参加中考那年,母亲一直送我到三里外的车站。考场上,作文题目是《××,我对您说》。我的思绪一下打开。我写的是《娘,我对您说》。我从娘送我上大布蓬车进城考试的那一刻,从娘脸上刻满艰辛与困苦的皱纹,从被岁月的寒霜浸染的白发,从破旧肥大的衣服里裹着的单薄的身体,从浑浊黯淡却又充满期望的目光写起,写到了娘为我们哥弟姊妹,起早贪黑作饭、耕田、种地、磨豆腐、养牲畜……没日没夜劳作的情形,写到了为方便我上初中忍痛锯掉院中的那棵香椿树,为我买“千里马”的情形,写到了为维持一家的生计供我们上学,外出讨饭被车轧折了腿的情形,写到了我的记忆里第一次进城是搭车到区医院里看望折了腿的娘……
   上了年纪,费力气的活儿干不动了,母亲仍然不愿闲着。旮旮旯旯点上芸豆南瓜,种上芝麻粘黍,一年下来,五谷杂粮样样不缺。农闲时节,就到自留树下割草灭荒,用两个编织袋挑着农家粪给树施肥。儿女们劝她不要出坡干活了,她说:“我是依心性干,还能活动筋骨,累不着!”依然的“我行我素”。
   生活好些后,母亲又怀念起饥荒年代的野菜来。只要闲着,就挎个筐,拿把镰刀出坡了。春天,苦菜荠菜妗妗棵;夏天,青青菜大茯苗;秋天,地瓜叶山芹菜,统统入筐。泡了黄豆,磨成浆,烧开锅,把择干淘净的野菜倒入锅里,或加花椒叶,或加甜杏仁,做成小豆腐,味道鲜美。母亲就东家一碗西家一碗,挨门送。
   参加工作,结了婚,我有了自己的家。几次动员父母搬过来住,可他们不愿给儿子添麻烦,说什么也不肯。母亲说工作忙就不要勤往家里跑,有什么事儿就和家里说一声,平安是福。每回给二老留下点钱,都不要。母亲说,只要爬得动,就不给你们添麻烦,实在爬不动了,你们不照顾也不行;每年山果换点钱,还有你爹的老党员费,节省着花,足够一年用的了。母亲逢人便说,她这一辈子很知足。
  当我把那盘炸春芽消灭殆尽的时候,天已擦黑。我从老家出来,母亲陪我走出石巷一再叮嘱:“骑车一定要慢,人多的地方要推着走。”我“嗯”了一声,心口窝里有块东西堵着似的,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

        二
   父亲属猪,八十二岁的时候还坚持着出坡干活。干活是他一辈子的职业。父亲已经抡不起镢头,仍然不愿闲着,春忙的时候,就到地里烧烧荒,拾拾石头,做些刨地前的准备工作。挑不动粪了,就用化肥袋往坡里背,父亲背弯,爬坡的时候,头都要触地了。不管晚辈们怎么劝,他仍然固执着自己的主张。干活干活,不干怎么活?这就是父亲恪守了一辈子的人生哲理。
   农闲时节,父亲拿把镰满坡里逛悠。山上的路窄、弯、陡,只容下一只脚,路旁是野草和荆棘,他走到哪里,就把碍人走路的荆棘枝条砍去。修桥补路,是积善行德,是父亲最乐意做的事。
   年轻时,抓壮丁,父亲被抓了去给吴化文的四师当伙夫,学得了点手艺,就偷偷跑回来。从此,村里的红白喜事,婚丧嫁娶都少不了父亲掌厨。事毕,主人往往割斤肉、拿瓶酒登门拜谢,父亲不愿留人家的东西。说,庄里乡亲,帮帮忙,是自然不过的事情,谁还用不着谁?留东西就见外了,人情显得生分了。上了年纪,眼色不好使,手脚也跟不上趟,父亲就找个帮忙的下厨炒菜做饭,他只干他的“厨师长”,在一旁张罗着。一鸡二鱼三丸子,山里的公事有不同于外界的规矩,马虎不得。村里的年轻人,出外闯荡几年,长了见识,回来要改改规矩,父亲一开始不同意:十里不同风,各地有各地的讲究;客来了,要入乡随俗,再好的规矩到了咱这地盘,也得随从咱。后来,父亲见外地的规矩蛮有讲究,就依了年轻人,甩甩手,叹口气:老了,黄历看不得了,由着小青年们折腾去吧。
   有生产队时,父亲侍弄村里的菜园。园地有二亩多,黄瓜西红柿,茄子架扁豆,各色青菜都有。园地边,潮湿的滩上,掘了口井,汩汩的泉水渗出来,汇成一湾,父亲用它来浇菜,把整个菜园灌得都披上浓浓的绿装。菜畦里一根杂草也没有,蛐蛐倒不少,父亲编个荆条笼子,我把逮来的蛐蛐放进去,笼子的枝条空里,塞些豆角、莴苣叶。夜里,山里沉寂得很,各种虫儿的奏鸣合成一曲钢琴小夜曲,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是泉水汩汩渗出的声音,哪是蛐蛐翅膀倾诉地震颤。那时,口粮紧,临村的小青年时常钻进园子里摘些瓜果充饥,通常的情况是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亲说他知道挨饿的滋味。
   父亲一辈子没有高言语,不懂得什么是生气,是公认的老好人。文革时,有个“东方红”派要揪斗一个说话随便的青年,整他的材料。父亲编个谎言做证说,小伙子是个好青年,夜里还往坡里挑粪,觉悟高,从来没要过工分。小青年躲过了一场劫难。后来,就是这个小青年,当了另一个组织的头头,发现了父亲没有“原则性”的弱点,喊着口号游父亲的行,父亲一声不吭。改革开放后,小青年进了城,有了前程,当了官,终于醒悟过来,向父亲道歉。对这档子事,父亲没有记忆似的,从不放在心上。
   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工资。父亲说,别乱花就行。我抽烟,父亲不反对,只说:少抽;我喝酒,父亲也不反对,告戒我:少喝,什么东西都不能过量。不过量,是父亲一辈子的中庸之道。我给父亲点烟,父亲就用另一只手招着,我说你不用招,就像对客人似的。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他实际上把我当成了客人。只要有时间,周末有事没事我都回家看看,父亲就到坡里采些花椒叶苜蓿芽之类,往油里一炸当酒肴。父亲酒量不大,多半是陪着我喝,边喝边唠唠家常。
  父亲有高血压,曾经晕倒过几次,我很担心,动员父亲搬过来住,他不愿给儿子添麻烦,说什么也不肯。每回给父亲留下点钱,他都不要。父亲说,你们几个有了,做老的就什么也不缺了。

        三
  父亲的最后半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6床紧挨窗户,可以看见进进出出的人,他们进去的时候表情怪异,丝丝痛苦状。出来时满脸轻松,就像把玉米小麦豆子之类的粮食晒干后剩余的阳光。
  锈迹斑斑的铁架床,像长满了疥疮。淡蓝色的棉布被子,不久前包裹个刚出生的婴儿,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的兆头。我守候着父亲的昏迷,白天黑夜,就这么默默地守候。起伏的胸部和喉结的蠕动一个节奏。那些工作了近九十年的器官有些劳累,呈现出消极怠工的迹象。我能做到的是往这些废旧的机器里加些润滑油,延续它的运转。要把这些机器变废为宝,我无能为力。他的昏迷有些异样:眼睛没有完全闭拢,而是露出一线忧郁和恐惧,幽光粼粼。我知道,他是在无奈地窥视一扇门,一扇天上的门,一扇陌生的门。他在一步步挪向一道门槛。门槛的那边天籁响起。
  我把药片分成两支队伍,每支队伍分别由两张照片带领。盐酸特拉唑嗪、毗拉西坦、硝酸异山梨酯、舒心宁、复方丹参颗粒、双氢克尿塞归属于父亲的照片;阿普唑仑、地西泮、谷维素、氯丙咪嗪在母亲照片麾下。我兼职纪检书记,负责他们的用药情况。有时候,我的情绪也很糟糕。脾气莫名其妙的古怪。不耐烦过后又是无边的后悔。我被异常的情绪包围着,透不过气来。
  临走的前天夜里,父亲没有任何回光返照的迹象,他对那边的世界恐惧之极。二零一零年古历七月初十中午,母亲端着盛着蒸鸡蛋的碗喂他,父亲拒绝进食了。母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这句话在医院的半年里,管用了好多次。父亲说,你吃不吃,我也不管你了。下午三点,父亲恋恋不舍地走了,享年八十八岁。

        四
  那个我叫大奶奶的人什么时候成为神婆,成为神的代言人,我不得而知。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们还是按照神婆的意志行事。我知道,精神疗法对于父母这代人的疗效是不能小觑的。
  神灵对金钱同样嗜好,这和人间没有区别。这从用小米大米做成的金山银山和大包小裹里的金银财宝可以推断。神灵也喜欢烟酒糖茶鸡鸭鱼肉这些人间俗物。姨妈虔诚地斟满酒杯,嘴里念念有词,把人间好话说尽,力求把神灵打动。姨妈按照神婆的意志在说服神灵,为母亲买回十年的寿限。姨妈跪在院子里,半个多钟头,一动不动,仿佛神灵不给个明确指示,她就要永远跪下去一样。
  等到确信像虔诚的姨妈一样得到神灵虔诚地保证,姨妈终于站了起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使命。自豪感成就感充溢在她的脸上。在神灵的保证面前,姨妈表现得气定神闲。
   母亲无精打采。她的魂魄丢了。我从母亲麻木忧郁的脸上可以读出,她的魂魄确实丢了。魂魄是有形的,它始终呈现莲花的姿态,它的笑容是灿烂的,依附在人的肉体上。它的颜色是青菜汤的颜色,琥珀般透明。
  神婆接过一碗水,端到院子里。她从榆树的枝缝间找到一缕阳光。我从盛水的碗里看到了榆树枝条晃动的影子,还有晃动的、刺眼的太阳。太阳就挂在榆树的枝条上。枝条上肯定也挂着人的灵魂,等会儿神婆就要把它召回。神婆取来一张黄表,熨帖地把它罩在盛水的碗上。用筷子撩起一滴水,这滴水就在黄表纸上晃动,晃动里我再次看到榆树枝条的影子和刺眼的太阳,母亲的魂魄就藏在里面。
  接下来,神婆绕着院子拖着母亲穿过的衣服呼喊,回来吧,回来吧。那悠长的呼喊,诚恳亲切虔诚,足以可以把丢失的灵魂打动。水滴终于穿透黄表纸。在穿透的那一刻,有一线银光闪过。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回来了,回来了。那迷迷糊糊惊慌失措的魂魄是没有方向感和目的地的。它不长眼睛,只靠听觉走路。神婆是知道魂魄性格的,于是她不停地召唤。那些青草状的魂魄,被神婆抓在手中,循着神婆呼喊的声音的隧道,进入我家的院门,重新附着在了母亲的身上。

       五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走后的两年里,患上了抑郁症。这两年好多了,腿脚却越来越不灵便了,脚下没长根似的,摔倒了好几次,一次脊椎骨裂,一次左胳膊骨折。伤愈后,还能自己做饭。去年春节,她被大哥接去了临沂。还是住不惯楼罐罐,大哥说每天都趴在窗户上朝楼下看,挂念着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和院子,盼望着老家来人把她接走。过了正月十五,再也待不下去了。大哥决定把她临时送回老家看看,下楼的时候,腿脚不灵便的母亲竟把大哥落下了大老远。
     母亲在临沂的日子里,是我经常失眠的日子,有时不得不通过酒精催眠。我曾经写过一些诗词来抒发我的感慨和思念。这里摘录两首。


      思高堂

    高堂从寄远,心向鲁南偏。
    白日两行雁,今宵一枕涟。
    愁深情易动,思切信频传。
    岁老空无奈,独看孤月悬。


    画堂春  

   娘亲昨日走他乡,醒来一阵悲伤。
   慢踱轻步到厢房,摸被窝凉。
   最是不堪人老,孝心不待时光。
   愁眉惨淡坐空床,垂泪成行。

 而我知道,任何诗词文章,在年迈面前都是奢侈和浪费,我还有比诗词文章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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