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题

                                                        <一>老马吃面
      去年八月末的一个晚上，雨下得很大，风也不小，灯光中，雨丝在檐下扭来扭去。
      这样的天气，没有朋友过来聊天、喝茶，只有我家王先生陪我坐着。快八点了，我准备早些打烊。
      突然，门口响起了车喇叭，我对这种招呼方式比较木讷，常常是人家用车喇叭叫我，叫得满大街的人都回头看了，我还没意识到。见车子停在门口反复按喇叭，老王走了出去。一会儿，就见他热情地招呼车里的人靠边停车，进来坐会儿。
      原来是我的同学老马夫妇。老马不老，四十挂零，却是满头白发，想必警察也辛苦。为此他剃了光头，有时，我也会拿他的形象开他玩笑，他一准摸着光头陪我一起拿他自个开涮，毫不留情。
      老马和他妻子刚刚为考上美院附中的女儿去买了个手机，快开学了嘛！他说，稍坐会就走，两人还没吃晚饭，得去找点吃的了。老王一听说这个，马上说，那你们在这聊天，我去给你们买两碗面来，金平路那家面馆的面不错。说完，急吼吼地开车出去了。
      半小时左右，他带着两碗面回来了。老马替她妻子打开一碗，自己也开始吃。他妻子大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斯文得有些拘谨。老马却是吃得有些急，晚餐的时间实在是迟了，想必他也饿了。
      在他们吃面的时候，我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手头的杂志，一边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老马稀里呼噜吃了一会，停下用手摸了摸嘴角。老王问他，是不是太辣了？没有没有，刚好，是吧，老婆？他妻子停下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说，委屈你们将就着吃了。
      老马一边吃，一边打趣说：“吃相难看吧？我可是个粗人哦！我老婆虽是教师，但十几二十年了，她就是教不好我！”老王说，要说粗人，这你得排我后面！两个男人谦虚地排起了座次，我和老马的妻子也找到了共同语言，开始相互大倒苦水，数落他们的种种粗俗之事。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老马夫妇起身告辞，老王撑伞将他们送到停车处。我则开始收拾桌子。
      当我收到老马的面碗时，赫然见一根长长的发丝躺在装着碗的塑料袋上！这，这是老马悄悄从口中劫下的么？我想起了他张开右手半遮脸，左手摸嘴的动作。这个老马，居然将剩下的面也吃完了！
      老王冒雨买回来的这碗美味的面，让我的心里太不是滋味了！



                                                           <二>老王病了
       老王病了，在我前天回娘家接女儿时。当天晚上，他发烧到39.5度，视频中，素来健壮的他瑟缩在被窝，蔫搭搭，看情况话都说不动，女儿朝他瘪瘪嘴作出了可怜的样子。
       第二天上午，我们急匆匆地回了家。老王还躺着，我帮他量了体温，38.5度。我说，去医院吧！他用力瞪了几下眼睛，表示好些了，有力气了，不想去。也行，应该就是感冒，谁让他这样春雨绵绵的阴冷的日子去游什么泳呢?平常又不是运动健将。在家好好休息吧，感冒有个三五天的过程，这谁都知道。
       我烧了碗馄饨给他吃，又让他吃了感冒药，便去了店里。
       我一般起码要在八点半以后回家，昨晚七点就准备回了，临时来了位顾客，开发票、聊天，一晃就到了八点。老王打电话来了：“老婆，我烧还是退不下，可能还是得去医院吧！”
       等我赶回家，帮他拿了棉袄，准备送他去医院，他又说，你一回来我好象人就舒服多了，不去也算。这么个大人，挺不挺得住我想你自个知道，依了他，何况我自己忙活了一天也累了。
       今天早上，我看他还是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问他，还是去医院吧？他终于答应了。
       排队，护士帮他量了体温，记在病历本上，又帮他量血压，血压计上显示110/60。“标准！”护士说。“都110了啊！”他赖在凳子上直呼。“跟你说标准就好了嘛！”忙得焦头烂额的护士把他拉离凳子，招呼后面的人坐上来。
        这些都完了，就等叫号看医生了。还有二十多个号呢，我陪他坐在窗边阳光照着的椅子上。看他也没精神说话，我看起了手机打发时间。向来喜欢听歌的我，有时会习惯性地哼哼几句，就象这会儿。“你倒好，我生病你唱歌！”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那我该干啥？这样吧——我做出了边哭边擦眼泪的动作，他扭过头闭目养神去了。
        看病的人很多，轮到他看时，已到医生下班时间，医生匆忙地开了验血单子，说等结果出来后就去急诊科医生那看。
        换了医生又得重新询问，你怎样不舒服？他愁眉苦脸：“医生，哦——昨晚那个难受啊，全身骨头痛，咳一下么头痛得要炸开……”我打断他：“你简单讲下症状就可以了。”“那这些就是症状啊！”
        医生看了单子说，还好，扁桃腺有点发炎，考虑是病毒性感冒，我给你配点药，多休息多喝水。好了。
        “就这样好了？”“好了！”我不知道他还在期待什么。
         回家热了早上炖的山药稀粥端给他吃，他先就着早上的小菜吃，我一边还在炒青菜，中途我见他进厨房来盛了一次。端菜出去时，我问他，有胃口吗？他边吃，头也没抬，“没有！”我到底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
         平素都是他陪着我上医院，细致耐心。我似乎从没想过，他生病时会怎样，这两天倒让我领教了，原来一个能肩扛重压的男人，也可以如此娇气！有时，感冒是个好东西。



                                                              <三> 指尖上的光明
        方东一边帮我推拿，一边字斟句酌、津津有味地与我胡侃，他说话就是那样，词语一个一个咬出来。
        我们太熟悉了，我一直是他的顾客。他的店从我们小区的后门转到隔了一条迎宾路的羊霸餐厅楼上，又转回到我们小区大门口，这么一圈过来，已经十年有余。我第一次写他的时候，他女儿尚未出生，如今，九岁的小姑娘坐在柜台内，会招呼客人了。
        老方说话清晰、准确，语速较慢。言语中有满足、有自信，甚至有自豪，感觉不出他在承受多大的生活压力，虽然生活已经象一阵龙卷风，明显地在他身上停留过——额上的头发那么稀疏，身材那么臃肿，步履日渐迟缓……
       电话铃声让老方注意到我换了新手机，于是话题到了手机上。最近恰好有个问题令我很好奇——经常来我店里的胖子（这条街上的人都叫他胖子）也是盲人，在我旁边经营一家推拿店，每次过来，握了手机挂在耳朵上，手机“哩哩啰啰”以非常快的语速播报着什么，我根本听不清内容。去方东那里，他们也这样听手机，只有一项我可以听懂——报时，服务一位顾客前，他们都会听下时间。
       也是因为我们熟悉，偶尔听听手机，他知道我不会介意。我说你听什么呢？这么快能听得清楚吗？他说他们习惯了，特意将语音播报的速度调这么快。他们通过听觉抓取外界信息的能力本来就是远远超过我们的，但我还是惊讶，手机传出的那些话语就象一堆滚圆的黄豆，他们就那样毫不费力地一颗一颗快速捡起。
       胖子、老方、老万，他们用的都是苹果手机，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赶这个潮流。老方说他从2003年起开始用智能手机，其时我可能还在用小灵通呢！老方的第一个智能手机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品牌——多普达，这之后又花了三千多买了个三星的。我知道他很早就在炒股，于他，手机恐怕就是上帝赐予的另一双眼睛，他用这双眼睛看到了复杂的图表，看到了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白色等各种颜色的数据线。后来，他就用上了苹果机。数番更新换代，手机系统从windows到塞班，到安卓，再到现在的iphone,功能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强大。还有重要的一点——以前的智能机尤其是杂牌的，不带语音系统，他们必须花钱去安装，一般要花费350—420元。而苹果手机是自带语音软件的，我按照他的指点在我手机上操作，果然在设置—通用—辅助功能中找到了VoiceOver。
       老方毫不掩饰对这个品牌由衷的喜爱与赞叹，赞美之词溢于言表——想盲人所想、速度快、兼容性强……我记得有次他跟我讲过一个小故事，关于乔布斯和一个盲人，大致讲了乔布斯因为遇到一位盲人，偶然想到要让苹果手机配置VoiceOver软件，具体我记不太清是怎么回事了。但不管怎样，通讯工具的日益发达与精进，对这个特殊的群体来说无疑是一次次的福音，他们因此不会在黑暗中将自己活成沉默的独行者。
       我问老方，你通过手机做什么呢？他说，调过头来说吧，手机让我的生活达到什么状态——基本做到无障碍，除了开车。我法想象，他用手机读取网上的菜谱，自己做饭；发微信；他说他读过很多外国文学名著，“老方你吹牛吧？”我揶揄地说，他非常顺溜地报出了《双城记》、《复活》、《悲惨世界》等等书名和书中的一些人物， “真不骗你！这些我全读过。”
       老方的女儿进来了，问他爸爸要钱买水果。他逗女儿，故意问她要多少钱，20块？50块？小家伙声音甜甜的，听起来性格也比较开朗，后来真的只拿了20块钱飞快地跑下去了。我心想，能买点啥呢？苹果都要七八块钱一斤呢！老方说，女儿挺可爱的。从小，他会从网上找些儿童故事读给她听……他照样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说，夹着不由自主的笑。在他的人生这本书中，女儿是多么温暖的一章啊！不知老方会不会想看看女儿的样子，不知女孩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爸爸这么特殊而有想法。
       在坚硬的世界中，这些被光明天使遗忘的人硬是穿过生活的崚嶒嵯峨，怀着一颗满足与感恩的心，隔着漫无边际的黑夜耐心地触摸光明。不少时候，我看他们那样缓慢而小心地移动脚步，总会自以为是地生出些薄碎的同情，但谁又能说，我们的生活必定比他们更丰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