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带走的灵魂

飞蛾带走的灵魂

一、

     我对于死亡的接触，始于飞蛾。
     那时才八九岁，久病的祖父去世了。时间是深夜，我被客厅的嘈杂声惊醒，从房间出来，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大厅蒙上着一层油布，不待我看清里面究竟，便被父亲赶回去睡觉，回身时发现房门上停着只飞蛾，肚子鲜红鲜红的，静静钉在那里。
    第二天姐姐告诉我祖父没了，那时我对死亡没有完整概念，但我很清楚没了的意思，几年前家里的小猫也是没了，就消失不见了。祖父不是好好躺在客厅吗？家里这么吵，吵到祖父该挨骂的。确实，祖父住在二楼，疾病的折磨令他脾气暴躁，作为他最疼爱的大孙子，我都时常被喝斥。
     但祖父在客厅这一躺就再没起身，直到被装进棺材都没醒来。我不让合上棺盖，那样祖父会透不过气。守夜的时候，也不敢睡觉，害怕睡着祖父就跟小猫一样消失不见。我守护熟睡中的祖父，并要求母亲还有姑婶别哭太大声。晚来那只飞蛾又来了，在屋里盘旋，尔后停在墙上。我问母亲，为什么它今晚又来了？母亲让我别瞎问，说那可能是祖父变的。祖父分明在我眼前躺着，它肯定是冒充的阴谋者，或许是它企图偷走祖父！
     我警惕了大半夜，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床上，记不起什么时候睡着了。匆匆跑到客厅，祖父真的没了，棺椁也不见了。那是丧礼期间我第一次真正哭闹，不是因为祖父去世，而是祖父没了。
     祖母安慰我，指着墙上说祖父跟飞蛾走了，我往墙上看过去，飞蛾不知什么时候也没了。

二、

     祖父真的没有了音讯，也不再出现。二楼房间里，只剩下祖母，幸好有祖母在，我上楼还是可以看到房间透出来橘黄的灯光，还是可以推门而进，看到昏暗灯光下坐着的祖母，尽管之前还有祖父。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接受祖父没了的事实，也渐渐懂得了死亡，祖父，已经被飞蛾带走。
     灯光下的祖母，影子斜拉在地板上，孑孑散发着孤寂的味道。我问祖母想不想祖父，祖母说不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去找祖父的。我十分担心，害怕祖母也没了。
     那时总有做不完的功课，甚至于好几天都没有上楼找祖母。周末是我最开心的日子，祖母往往会去老屋，我便可以跟着一起。天蒙蒙亮的时候，祖母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而我早已在门外候着。
     青石板的老街两旁，是大片老厝，晨光中隐约着，站成了一张黑白相片，一段缄默的历史。老屋在巷子中，祖母扣启柴扉，屋中尽是些老部件，散发着陈腐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有些熟悉，却想不起也找不出根源。
     祖母打扫完屋子后，往往会在到屋中的老床躺小半天，或者在竹藤椅坐上片刻，我问过祖母原因，祖母只道自己走路累了，小憩会。这是祖母跟祖父曾经的家，这一屋一瓦、一桌一椅，甚至连空气中游离的尘埃都沾染着俩人一辈子的回忆。
     祖母显然比祖父幸运得多，这并不只是体现在寿命上，还体现在自由，起码祖母还能试着碰触回忆。祖父病危的日子里，时常念叨着回老屋一趟，但那油尽灯枯的躯体，已经禁不起哪怕一点折腾，所以，祖父到死都没看到老屋，看到这个经他亲手夯实的土墙坯，看到这个他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的地方。祖母正是以这般无声的举动，缅怀曾经相濡以沫的岁月。

三、

     祖母终究跟随祖父去了，被飞蛾带走，尽管那只飞蛾姗姗来迟了三年！
     随着成长，父亲已经不再为我遮掩死亡，或许他觉得我应该懂得，应该直视。所以在我踏入家里大门时，便直勾勾地看到躺在厅中的祖母，就如祖父当初那般安详，没有了病痛折磨，解脱一切的安详。
     我也过了哭闹的年纪，却实在提不起勇气，迈过仅几平米的距离，去看一眼祖母！晚上，飞蛾又来了，依旧那样慢悠舒缓，依旧鲜红的肚子，灯光下的影子，像只黑蝴蝶，翩跹在我周围，仿佛就在心尖上起舞，我感受到了内心的颤抖。我清楚地闻到了味道，那弥漫在老屋中的气味，才明白原来那气息，代表了逝去，代表了曾经。现在，祖母没了，我恍惚不清，耳边回响着祖母的声音，她要跟飞蛾去追寻祖父的脚步。我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急切，期待，以及释怀，甚至有一丝欣喜。是啊，为了今天，祖母已经准备了三年！
     楼上房间的世界从此寂寥下来，没有橘黄的灯，推开房门，也没有祖父祖母慈祥的笑脸，成了空置记忆的场所。我知道，我与祖母的祖孙情缘，如三年前祖父的离去般，已经到了永恒的终点。
     飞蛾带走了灵魂，也让灵魂解脱。

四、

     许多年后的一场风雨，老屋成了残桓断壁，祖父祖母那个操劳一辈子的家园，没了。这世上他们存在的痕迹已被抹除干净，如一池风起的涟漪，风停，尔后涟漪止息，这涟漪曾鼓荡到水面何处？均付诸无相。
     亡魂的依附，轻盈的飞蛾看起来多么沉重。记忆中的这两只飞蛾，是祖父祖母临行的遗赠，时常在我脑海浮现。不可否认，这是迷信的言观，没有丝毫依据，但死亡何曾是讲理的话题？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本没有说理、反抗、回旋的余地。
     逝者如斯，留给亲朋的是无尽的伤缅。飞蛾正好承载了对亡灵的最终祝福，起码灵魂还对人世存在眷念，还对亲朋留有不舍。人总有该放下又不愿放下的执念，或于生活，或于生命，飞蛾应是我心中无法释怀的执念，飞蛾带走了灵魂，灵魂又在记忆中流浪！
     某个夜晚我又邂逅了飞蛾，我停下脚步。因为我知道，一个生命将跟随它扑扇的翅影走向天国，我目送一个生命回归冥冥的了结，那里有我远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