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人物·记忆(二)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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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花饼
北京人爱吃面食,体力劳动者——如老舍笔下的车夫——尤其喜欢顶时候的烙饼。小时看见过装卸工吃大饼卷酱肉,一手握着饼卷,一手攥块咸菜,咬一口饼啃一口咸菜,间或用手指头勾住大缸子的把喝口水,很得梁山汉子的神韵,我们一帮小孩在一边看得恨不能流出哈喇子!上中学时在校办厂劳动,几个同学跟车送货,中午饭点,老师买了大饼粉肠给大家当午饭。干了一上午活,又见着荤腥,师生顿时如饿狼一般,吃的那叫一个解气!
当年饮食服务业不发达,少有今天遍布的主食厨房,买切面馒头火烧常要排队。何况,买成品要附加费用,钱虽不多,可在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年月,这笔可花可不花的开支理应省下,这才符合“从牙了缝里节省”的精神,于是,不单主妇,就是北京男人会做面食的也不少,别人一夸,备不住就能说出一堆心得。
北京人在家做面食无非馒头、面条和烙饼,烙饼有发面死面之分,发面饼要搋碱,有碱香,但不如死面饼顶时候。死面饼又分带馅的和没馅的,最常见的家常饼做法并不复杂,却也有技术要点。和面要用略热的温水,面和好了讲究“三光”——盆光、面光、手光。和好的面上盖块湿布稍微放一放,叫饧着。把饧好的面放在撒了薄面的案板上擀成大片,涂油撒细盐,从一端卷成长条后揪成一个个剂子,两手捏住剂子的两端拧一下后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成圆片状,就可以上铛烙了。饼铛须热,但烙饼时火却绝不能大,不能来回翻个儿却要随时转动保证受热均匀,还要盖上盖子保持温度,据说高手烙一张饼只两翻。下一张饼上铛翻个后,把烙好的放在上面加温。烙好的饼要盖上微湿的屉布,以避免干硬。在家常饼的基础上能演化出若干变型:加切碎的大葱是葱花饼,把油盐换成芝麻酱和糖或盐,就是芝麻酱饼,把油渣或猪板油丁卷在里头就成了油渣饼或脂油饼。饼烙得好,放两天仍不至于干成铁板。剩下的烙饼,用葱花炝锅,加点洋白菜丝做成炒饼或烩饼,饭菜兼得。
一九六九年,中苏两国在东北摩擦,全国百姓被忽悠进了临战状态,表现之一就是到处挖防空洞,据说能抵挡原子弹。彼时我们只半天上课,没课的半天正好充当免费苦力。北京老话说,十八十九力不全,我们毕竟是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干不了正经活,做得最多的是把沙子白灰红砖黄土运回学校,再由高年级学生和老师砌到地底下去。
为了修地铁,上边决定拆掉城墙和城门,拆下来的砖由各单位拉走,既消纳了建筑垃圾又提供了建筑材料。某日,我们被遣去德胜门干这差事。明代城砖不是豆腐渣,每块重五十四斤,别说搬,就是俩人抬也抬不动,我们便用一根草绳打个活扣套在砖上拉着走。德胜门离后海南岸的学校不远,但对我们来说却是痛苦的长征,砖拉到天黑又累又饿。我和同学张一起跟城砖较着劲,不知不觉间到了他家门口。张神秘地让我等会,然后飞跑进去,没两分钟拎出来一张热腾腾的大饼,撕了一块给我,说是刚烙得的葱花饼。人饿极了,早忘了大人教的规矩,几口便下了肚……
人过半百,吃过无数的烙饼,唯有张给我的那块吃得终生难忘,至今仍能忆起它的香味。每每见到张,我都会提起那块饼,张也记得,说那饼放了不少油!
张老家山西文水云周西村,与刘胡兰同乡,他爷爷说亲眼看见过勾子军用铡刀切共产党的脑袋瓜子。张中学毕业后分配到服装厂,可手慢,很快就在优化组合中被汰下了流水线,后来通过家人调到西郊冷库,先烧锅炉后开电梯。张两口子工资都不高,骑自行车上下班,至今仍住在什刹海边那间不大的自建房里。其实,在我的老街坊老同学里不少人都像他这样生活着,他们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跟自己较着劲的踮起脚尖够天上的云彩,这种北京人特有的处世态度很有传统。张去年办了退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有自己的乐趣——坚持每天到北海跟着师傅练习兽行步法已有数年。
每年春节,我们几个同学都要聚聚,聊的话题,除了见闻趣事,仍是小时候那些琐碎的回忆,只是人一年比一年见老。只有张一如当年,常年锻炼和知足常乐的态度,使他的身体状况保持的相当不错。望着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和精壮的身板,不免叫人想起那句大隐隐于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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