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者日记
夜晚,在街边烧烤摊。
为我们这群人,我特意挑了一个离简易灯泡较远的位置。木质方桌,塑料椅,走动、坐下时,听见别人脚底踩出几声响,是花生壳或者别的食物残渣。下脚不由地就轻些,但决不低头看,怕败胃口。
与初中老同学小聚,陈班长、高副班长都在,我是女纪律委员。当年,讲台上老师讲课。课下,权力交接,我们三人代表了老师。“你一点没变。”他们都这么说我,“要是不张口,街上碰到,不一定敢认。动了嘴,你还是那个你。”我心里知道这话说错了,不揭破,嬉笑怒骂,一招一式皆按以前来。
高去年结了婚,儿子刚满十五个月。过去,在班里与陈不合,现在二人是结拜亲家。高已提前步入发福期,汗渍衫,人字拖,颈上一串细金链。坐我身旁,一滩温油。陈坐他另一侧,精瘦黑亮,时不时朝地面——高的脚边恶啐几口,两人脸色不大好看,和从前一样。“你弟媳漂不漂亮,背着老弟关照不关照?”我大力拍高的肩膊,嘻嘻问陈。肉在炭架,煎来炙去。桌面无筷,先嚼空气。我的舌头牵着三个人的话头,和从前一样。
“我老婆干嘛要他关照。”高说。
“哼,就他,天天在家,一步不肯动。打电话叫出来喝酒,每回都是‘我要陪老婆啦’,真是不要做男人了。”陈哼哧哼哧鼻孔里出气。
“哟,是个妻管严!”高对面,坐着胡。粉指甲,粉唇膏,轻轻咂舌。胡是当年班上男生私下评封的十大美女,五大恶女里的人物。
“你不要说话。以前最讨厌你了,管纪律时候吧,我在台上说,你在台下说。讨嫌,真正讨嫌。”提高嗓门,高嘿嘿笑。
“喂喂,我才真是最讨厌你。”胡看他一眼,又把脸转向旁边的人:“我记得有次我跟同桌正讲得开心,“噔”一根粉笔头就砸到脑门中心了,好痛。一看是高,我一辈子都记住了。是真讨人厌啊。”
胡旁边坐的是赵,陈带来的朋友。也是高的远房小侄。
“那真是讨厌,美女你也狠得下心砸?”赵说,朝高咧嘴。
“我不是美女,你莫瞎说。”胡摆了摆粉指甲,别过脸。
“对对,她算什么美女,她是讨厌鬼。”高像喝了酒,高高兴兴地把指头往胡的另一侧点,“那个才算美女。人家不爱说话,还是个淑女。”
被点到的人面孔一红,挨胡更紧,笑而不语。她是胡的表妹。
三男三女,言语交织,有了热闹。插科打诨,念旧家常,节目不多,刚好下酒。热食热饭,将次端上,场面宜人。
酒至三巡,话里话外,咸淡俱下。这种场合,人人皆不大介意听人说什么,也不大注意自己说什么。也偏偏是这种场合,无心与有意同在。
“我们班朱死了,知道吧。”上半句话的气氛仍在嘴里,高说下半句话时仍显得兴致不减。
“谁?”我挟块鱼停在半空。
高就势伸过筷子,拣了我的鱼肉扔进嘴里:“就是朱某某啊,辫子粗长,龅牙妹。”
“屁,我去年同学会还跟她通过电话的。”我说。
“不信,不信你问陈。”高用屁股重重把椅子挪后一步,醉酒似的大嗓门。
“是,确实是死了。朱嘛,生孩子难产死的。”陈瞪了瞪满脸油光的高,冷哼一声,低头拨拉面前盘子里的花生米。
“不可能的啊,去年我还……”我喃喃地说。
“死就是死了啊,我骗你有好处吧,”高大声说,“她一直就有心脏病,班里人都不晓得。”
“是朱,啊,”胡插话,“那个走路有点趴的女生,是她对吧,长得不好看。”
“不好看,没错。一只脚跛,就是她。”高连连附和。
两人意外达成了默契,都露出满意的脸色。
“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没有人回答我。不时有新话题掺入,不断新上的烧烤也在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我又问了一遍。
“她死得有点奇。”赵大概是怕我尴尬,有心解围:“她去年刚嫁到我们村,与我家近。听人说,她是刚坐完月子,那天清早去街口买油耙,喝豆腐脑。在摊子里坐着吃完,吃完就倒地不起了。”
赵坐在我斜对角位置。一方桌,六张口,除我之外同时在讲。台上争鸣,各说各话。人声鼎沸,刺耳。
唯我在听一个死者故事。
“打120,救护声呜呜拉得满大街都是人。后来搬回家二楼,说是胸前装个起搏器急救。结果还是死了,她妈妈在家门口哭昏四五趟。”
“有人早有言在先了,说她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小孩。”高回过头插嘴说:“那她生来不就是个死。女人不生小孩,有什么用。”
“那确实,不能生,哪个愿娶。况且,她长得也不好看。”胡和高又达成了共识。两人相视一笑。
见我不语,赵面色更凝重些,接着说:“我们村里人说,她死得蹊跷。因为她家大爷刚死没几天,怕是大爷把她带走了。”
我仍不作声。赵忽然换副面孔,呲牙笑说:“这都是迷信,迷信嘛。你这种大学生肯定不爱听的。”他不再看我,从桌脚摸了瓶啤酒,怂着陈的肩膀:“喝噻!你看你,一盘花生米全被你吃光光。”
胡与高明显谈兴正酣。高几回大笑道:“我要坐到你旁边去,坐你旁边!”赵突然发觉胡表妹与他初恋同名,姐妹两人笑作一团。陈又叫了一盘花生米,把整条秋刀鱼推到我跟前。
无人察觉,这个坐在他们中间的,已不是我了。
8月20日
雨下在绝大多数人家,不好看。石棉瓦,铝合窗,太卫生,蒸出了消毒水的气味。落在家对门,那幢老宅子,景象大不相同。粉墙黛瓦,青苔爬砖缝,雨滴的轻重缓急,痕迹分明。一幅氤氲流动的静物画。
雨落在邻家,也好看。一爿半围院,五步大小,凿井,种花。竹椅摆在进门位置。傍晚时分,雨歇,山响。院墙上的盆景,粉墨登场,泪痕红浥。好一篇前朝旧事。我从墙下走过,凉风有信,空气新。
“来来,进来坐。”老太捏完一个糯米团,支起腰向我招手。
堂屋里,灯光清亮,黄铜唢呐。老先生和一人在翻旧曲谱。那人背对我,我认得他。他是我高中学校食堂里的老职工。我静静坐下,欲备听曲。
“小孩不爱听,嫌吵。”老职工转过背看到我,笑了笑。
“我爱听。你吹个老的,不要新调。”
他翻了几页曲谱,在我对面坐定,“五马调,是最古的。”
夜幕深蓝。一只野狗从大门前跑过,似古典的开头,只它带出的落叶般的轻响,点出了悲剧的现代性。我看着他,我认得他。
读书时,与我相熟的老师曾跟我讲过他的事。“老流氓。上街去招待所里嫖,里面是三四十的妇女,从外地到镇上来做这种生意,糙皮老肉。他一个月要去两三次。”
吹罢,他拿唢呐的手放在膝头,微笑:“再吹个。”
“听说你会吹笛?”我说。
“笛子,是个像你这么大的小孩买给我的。我瞎吹,慢慢会了不少。”他把唢呐还给一旁的老先生,“我回家去拿。”于是起身走进夜色里。
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是把黄杨木笛。
夜幕渐黑,老太站在阶前,与人闲话。煤炭炉子立在门背,几点火星余烬,像起了风。笛声衬得夜愈发沉静。
当时,老师还说:“你看他在校园里拉着女学生说话,苦口婆心,劝人好学、苦读,道理连篇。上回,在食堂里,人家女学生一个人好好吃着饭,他坐到对面,诲人不倦。女生人老实,胖,吃得出汗,听得出汗,胸部抵在桌面。他看人胸。”
我朝后靠在椅背上,整了整衣领。
吹罢,他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再吹个。”
“好。吹个我能唱的。”
吹的是《绣荷包》。“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我按拍低声唱。完整唱下来,一字不差。
他放下笛子,手按膝头,微笑。
他缺了颗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