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花盆里长出草，我是不肯随便拔除的。草也有生命。虽然，其命也贱，不能为人类护养。只有趁某个机缘偷生于我窗下，一副期期艾艾，柔柔弱弱，大气不敢出的小模样儿，甚至还含着盈盈晨露，细茎举起几朵淡紫浅白的小花讨我喜欢。如何忍心将她连根拔起或拦腰掐断。
　　
　　这种慈悲心的泛滥，就是连花坛里都蔓延着荒草。就是我家的花木任其率性疯狂，不肯捆缚修剪。就是秋深了，花落了，乱纷纷的剩枝残柯纵横，却不舍得拔掉抛弃。直到某天，这妇人之仁，惹得老公叵耐，趁我不在家的功夫，一顿大肆杀伐整治，小院里立现廓然。
　　
　　不忍，有两层意思。不忍心，或者不能忍。在处事方面，良善与无不可，让我不爱计较和轻易原谅，面对伤害也因以己心揣度别人之心的天真，往往迷惑、惊讶多于怨恨，显得迟钝、笨拙，没有有效反应与还击。同时，脆弱得容易绝望，被伤及自尊与触碰底线时，又缺乏能忍的气度，会勃然大怒，霎时翻脸，令人大吃一惊。
　　
　　不知道这矛盾的存在，是不成熟还是归于朋友断言的诗人性格。两种不忍的态度，各居极端，使我像水一样软，又像火一样烈，唯独不能如大地般安意，承载与淡定。这使我苦恼，多有悔意，又难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是累生累劫宿业决定的，再多的修炼，都难从本质上改变。因为后天理性的掌控，总是慢于先天直觉的判断。
　　
　　许多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表现上一副安静从容的模样，只有我清楚，内心仍是焦躁与冲动，像灰烬中藏着火种，深谷里关着老虎。一种对自我的无奈与不信任，让我甚至刻意躲避与人群的互动，免得惹事生非，伤人伤己。有次心情欠佳，内心的郁闷与绝望像积满雨水的木桶，仅是被理性的铜箍紧紧捆束。脸上一幅忍耐的样子，但内心的焦虑与疲倦，像火舌，时时都在暗窜涌动。像乌云，层层累积，厚得只等雷声滚动，就倾下雨来。偏偏因为一句口角，父亲伤害了我，越激越恼。那一刻才知道，这些年，我们俩人都没有变。他仍是爱激动，爱讥讽，爱钻牛角尖儿的父亲，我也仍是刻薄的，冲动的，烈性的女儿。或者我们彼此是对方的影子，另一个又爱又厌恶又要抵抗的自己。他当我还是多年前那个可以处处被他们管制，从精神上强硬扭握的女儿。暴跳如雷地从厨房里跳出来吼我，说出偏激的伤人的话。而我，在这些年的风雨磨砺之后，并没有真正的圆融臣服于生活。我写平静喜乐的文字示人，说乐观淡泊的话劝人，真实的内心，却是与这捆缚的世界有着永远的对抗。我是柔弱的，随和贤慧，不耐纠缠，容易屈服。傲慢与对自由无羁的渴望却深藏于心，这是地心深处缓缓的燃烧，这是黑暗中压抑的本我吞咽着难以伸张的郁气，这是岁月长久积淀的清除不掉的怨恨和绝望。铁一样的世界中，很难，或也不忍心伤及别人，但我们都还有一个自己可以伤害。那一刻，父亲咆哮着的斥责，引起了我的强烈反感。我突然崩溃，泪眼相向，哭泣着尖声顶撞，这无疑火上浇油，引发他进一步的爆发。他窜前几步手拿锅铲做作势要打我，被母亲哀叫着拉住。而他的行为又进一步摧毁了我的意志，将我的忍耐与理性逼到了绝境，将一根琴弦的高音扯到了危险的欲断的边缘，我一改多年柔顺的女儿形象，忽然歇斯底里起来，泪流满面中声声对抗，不依不挠，说着决绝的薄情的疼痛的话。抱着必须要杀死自己的决心与这个世界撕破最后一层脸皮。连最爱我的人，都这样伤我，做出这样决不原谅我的惩诫姿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世界顿时裂成碎片。我没有什么是对的，我没有什么值得再被人爱，所有的苦难都在向我围剿，所有的恩情都已变成虚伪，人世成了处处挤压的铁板，我是困兽被一切打败，又被内心的烈火焚为灰烬。
　　
　　几个月前。心脏跳动时，不时会忽通一下，就像人走路膝盖一软，会跌一脚一样。这样时断时续了几天。没有去医院做检查。自己吃了点药，开始好些，后来又这样了。某天，独自坐在房间里时，忽然心念一动，忍不住落泪。想着这几十年，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心。我的无知与无畏，敏感与脆弱，易伤与易悔，为它添加了诸多疼痛和苦恼。多少次挣扎于困境之时，我无力反抗世界，唯是将痛苦之毒用来屠戮自己的心，让它代我受过。让它一次次被划破，流血，结痂，新伤旧痕不断。快乐的时候，又何曾想着爱它。它默默的工作，却从未被我感恩与在意。我在悔疚的反省中，含泪为我的亲爱的心写了一篇忏悔文。真的被我的诚意打动和安抚了吗？从那以后，就真的好了。
　　
　　因为不忍而过分的忍耐，因为不忍又流于冲动轻率，前者可归于之慈悲与宽恕，后者则近于无情和鲁莽。我就是这样的不左就右，非白即黑，难以中庸。穷半生之力，博览群书，想要开启智慧，提高修养，尚未改换性情，以后还指望什么呢。
　　
　　此刻，三个月大的小狗正卧于膝上安睡。我终究因为心太软，不忍惩罚，到现在为止，也未改掉它随地大小便的坏习惯。我纵容学习紧张的儿女放学后玩手机，看小说。对自己教的学生，也缺乏严格的态度，更迷信慈爱的浸润感召。有时想，或许，我就适合不与世间交集，该宅在家中，一窗内外，对着盆中花，案上书，杯中茶，藏匿住内心的不和谐的声音，好好做我的家庭煮妇。
　　
　　
　　
　　2014-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