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田人

                                                                   望田人
                                                                   作者：木语

      太阳这厮，一上午的好脾气不知慢慢褪到哪去了，正午时分未到便开始还原它暴烈本色。树不再摇曳，野花和草不再滋润晶莹，都和人一般晕晕乎乎进入瞌睡状态。鸡不再拖家带口满地跑，纷纷躲到了树阴下和屋子旁边的阴影里。鸟们的热闹音乐会开始冷场，只剩下布谷和红毛鸡在山上重复单调的呼唤。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有的已收工回家吃午饭，有的人还没收工。
      田很绿，在正午强光的照耀下，更绿了，绿得耀眼。田一片连着一片，有的绿得深，有的绿得浅。稻禾有的长得肥，有的长得瘦。有的高一些，有的矮一些。绿得深、肥一些、高一些的，是田的主人种得及时，劳力和管理到位。绿得浅、瘦、矮一些的很可能是因为田主人误了节气，或是劳力不够，管理不到位。
      一个从背影看起来像中年到老年过度的人，站在田边很久了，一动不动。
      他和田里的稻草人长相惊人的相似，从不远不近的楼上看去，几乎分不清谁是真正的稻草人。田里立着的稻草人，头上戴的也是破旧的草帽，身上穿的也是一身陈旧的看不出灰色还是黑色的衣服，裤腿上也沾着田里的泥巴，长的也是骨瘦如柴。
      太阳光照在他陈旧得发黑的破草帽上。破草帽下是深黑褐色的皮肤。由于太阳的功劳，很难分辨得出他实际的年龄，一如向来很难说得清稻草人的年龄。
     更惊人的相似是，稻草人以守田为生，他也是守住几块田为生。
     他在那站住了，之前他一定是在路上走着的，可能是从田里刚上来，也可能是从玉米地里回来，正走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也可能是刚吃完午饭没休息片刻，便又从家里匆匆忙忙赶到田间。种田人的午饭就是这么的，不是太早，就是太迟。吃得早的，算是完成了午饭的任务，便可以赶在正午的太阳出来之前去田峒多做一点工。吃得晚的，多是因为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做农活毕竟不是上班制，手上还没做完的活，撂下就不踏实，毕竟下午还有下午的活，明天还有明天的活。
     农家的活繁琐，量大，收入却不能和上班族比。像稻草人更是不用说，守了一生的田，报酬几乎是没有。稻草人看起来像是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最最善良的农民了。然而有谁去关注它日益破败的衣服，还有它那渐渐损毁的形象？谁又知道，也许稻草人它也曾经有过青春，也怕风雨，也爱美。这也不是没人管他，是农民太忙碌，太劳累，何时管得上它？
      他曾经羡慕工人，更羡慕干部。在他心目中，工人和干部过的都是小康生活。自从村附近的那个国营水泥厂倒闭之后，他再也不羡慕工人了。儿子在广东打工，过着不种田的日子，工资有时高，有时低，有时有，有时无，有时按时到手，有时拖欠好久。他知道儿子现在是农民工。他是农民工的父亲。他的孙子是农民工的儿子，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农民工。
      他在那站住了，与稻田对望，一动也不动，一语也不发，偶尔有一两只蝴蝶晃着花翅膀飞过他的身旁，飞过稻田。前方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稻田。田里有稻禾，还杂有稗草。他刚刚还在自己的田里拔过稗草，一边低声唠叨“你这可恨的野草想偷偷掠食我口粮”，一边恨恨地一棵一棵往岸上扔。他前天刚撒了化肥，昨天刚喷了农药。他感觉这田是越来越不好种了，为了多产几斤稻谷，化肥撒得越来越多，农药喷得越来越频。
     他琢磨着，昨天喷的药，有用了没？今年能产多少斤？能多养几只鸡和鸭？买种子花了多少钱，化肥、农药、抽水用的柴油花了多少钱，请人耕地花了多少钱，每斤稻子值多少钱，能收获多少斤稻子，不算管理费，算下来这一茬稻子纯收入多少钱？一想到这些，他就不知不觉地站住了，一个步子也挪不动了。
      他在他的田里投入的不比别人少一分，面前的田里，水量正好，稻禾长得还可以，但是还是比隔壁的那一片差了些，可是他没办法了。他羡慕隔壁家的稻禾长得好，可是他不能和隔壁的比，他只求稻子能顺利生长，正常收成，别倒贴了本钱。要是今年又遇上水灾或旱灾，本钱陪在了泥土里，也是他毫无办法的事。
      他有些不甘心，在那里反反复复地算着，所以他站了那么久。
      或许他不是在做加减法，而是在祈祷他的稻禾好好长，长高些，肥些，绿些，别被虫子吃减产了。他默默地祝愿自己和老婆今年少生病，多干活，能存点剩余的钱，祝愿自己的农民工儿子在外打工顺利，别总是被老板拖欠工资，祈求自己的孙儿们好好读书，长大了不要再像他这样种田，也不要当农民工。
      他转而又想，到底是不种田好呢，还是种田好，假若不种田，那么将来田丢荒了会怎样？村里出外打工的人都说，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没吃过一天好吃的米饭，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吃到香香的米饭，还是家里自己种的米好吃。可是儿子不愿再种田，孙子和村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从小就没沾过田，根本就不会种田。
     一想到孙子就烦，孙子太爱上网，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将来怎么办？村里那群读初中的孩子没有几个是认真读书的，他们作为祖辈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管教好这些孩子了。孙儿们周末回到家里，他们就劈头骂去，老想着上网，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只能当个农民工！当个农民工又怎样？当个农民工总比你们在家种田强！孙儿们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在想着，将来没人种田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田的对面是座山。忽然，山腰上走下一头黄牛往他的田里伸头并用镰刀般的舌头切割他家的稻子。他大喝一声，黄牛跑了几步。他动了，就像稻草人也会动一样。他走了几步，从脚下拾起一根木棍，朝田对面的黄牛挥动，大声骂道，你吃，你吃，你再吃我稻子，我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