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地(已发)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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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地
张红静
张红静
这不是我的家。我把这里当作一个短暂的寄居地。
一个干净而狭长的院子。院子的中央是一条青砖铺就的路,从堂屋的门口一直延伸到院门。路的两边是光滑的泥土,左边是烂漫的花草,右边是青绿的蔬菜。
堂屋的门是绿漆的木门。正对门口的是一套青墨般黑亮的桌椅。那一定是名贵的木头,一种香气扑面而来,是古朴厚重的香气,是门第的香气,泛着古书的味道。
桌子四围镂空的木刻很短暂地吸引了我。我的手指插在几个孔洞里,我飞快地辨认着那些艺术化了的图案。有许多画面我想象不出。
我在小圆桌上吃饭。小圆桌上总是有着很轻松的笑语。所有人都围拢在圆桌旁吃饭。圆桌旁一共七个人。有三个人是我的亲人,另外三个人即将成为我的亲人。我刻意地与另外的这三个人保持了距离。他们跟我不是一个藤上结出的瓜,不是长在一起的橘瓣,如果我是酸的,他们就是甜的,如果我是甜的,他们就是涩的。年长的他,我从没有张开口叫他一声父亲。多年后我梦到他,他拄着我给他买的拐杖远远的向我吐口水。我认为他是应该这样做的,他是我的寄居地的王,而我从没有臣服过他。
他用他温暖干净的大手轻抚我的头顶。他把我看成一个小孩子而我确实是一个年龄很小的孩子。我推开我头顶上的手,推开我的肩头的大手就像推开他的微笑和目光。他不是我的父亲,我总是推开他和他的亲近。
他每天抽一包烟,他的手指没有发黄,牙齿也没有发黄,他的笑容很灿烂。他说许多希奇古怪的世界之迷,说历史上某些名人逸事,他讲各种各样有趣的笑话,我在放声大笑时仍不忘与他保持一些距离。他想缩短一段距离的时候我就会离他更远。
那时侯夜晚总是停电。抽屉里有许多雪白雪白的蜡烛。那是我们的商店里从没有出售过的蜡烛。商店里只卖泛黄油腻有着很重的煤油味的蜡烛。他放在抽屉里的蜡烛是修长洁净的,是干燥半透明的,它的燃烧都是无声的,像一个安静的少女。我总是把多余的蜡烛拿到学校里去,我送给那些没有蜡烛的人。这不是我的私有财产,那里是我寄居地,不是我的家。
我还要把母亲蒸的馒头也带到学校里去。而那些人揣在兜里的都是黄澄澄的玉米饼子。我也曾经伴随着这些玉米饼子长大,但我来到我的寄居地之后就不再吃这些黄黄的东西了。我把馒头给他或者她吃,换来的是不住的赞扬。你家的白馍真好吃。你妈的手艺真好。你真大方。母亲蒸的馒头很甜,还有一丝我喜欢的淡淡的酸味。我不是大方,那是我的寄居地,馒头好象是在寄居地里长出来的。
我的卧室是一间小小的书屋。我读过的书都与他们一起分享。当我看见一个男生撕下了我的书皮,另一个男生与他争执直至大打出手的时候我就笑了。有人为我的书打架了,我有很多那样的书,如果喜欢就拿去看,我还有很多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做着一个普通搬运工的活。我看着那些鬼鬼祟祟的老鼠极为可笑。同样是搬运工,它们却是把外面的东西统统搬到自己的洞里去。我想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老鼠,他们都是自私的,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他们要经营他们的家。
我们围拢在圆桌旁吃饭。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一年后只有我们六个人。他忽然昏迷在床上,醒来后就只有一半的身体听他自己使唤。我常听人说黄土埋到腰了,那是说人到了中年。我驰骋了我的想象力,一个人若是半身不遂那黄土应该是怎样去埋没他?我变的很轻松和惬意起来,好象心里的一块石头忽然就放下了。一种头顶上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正在消失。那种亲切的笑容被我有些恶毒的心事埋没了。我鄙视过我的庆幸,但是没有办法。他以后就一个人坐到高高的椅子上吃饭,他把碗放到那个古色古香的桌子上。
他无奈地拄起了我递给他的龙头拐杖。那是我从泰山上买回来的拐杖。之前他已经摔坏了十几根。他不接受那种很丑陋的东西,他要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但是有一条腿不是他的,那条腿已经被埋进了黄土,一起埋进黄土的还有一只胳膊,一定还有一半的大脑。今后他就会用一半的大脑来考虑问题。他固执地摔破了十几根拐杖依旧不能行走,他不相信就这样被黄土埋掉了另一半,当他接过我的拐杖他知道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一定在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年前他的眼睛里的目光。那种垂怜的目光从我的眼睛里返还了他。他一定接受了那种目光才接受了我递过去的拐杖。他不能使唤的一半真的不能使唤了,不能使唤的一部分开始使唤我的母亲。母亲结婚一年就是来听他不能使唤的一部分使唤的。母亲说人的命运都是来使唤人的。人得接受命运的使唤。
之后他的日子就变的短暂起来,短到从屋门直到院门的路途。拐杖敲击着青砖铺就的路,他的脚步变成了三个断续的音符,而我们的脚步都是前后交替的两个音符。他的第三个音符是慢的,长的像久久的叹息,那是被黄土埋没了的一条腿,在空中划着弯曲的弧线。不,那是四个音符,第四个音符是他的那只从空中落下来的脚。
他开始变的爱哭起来。他看电视上的一般的情节都会流泪,之前他总是笑着去评判。他也会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我手里的苹果。我才想到他不会用自己的双手去削一只完整的苹果了。他变的很馋,那是一种病人的无缘无故的馋嘴。那削苹果的方法是他教给我的,那是在很久以前。
他传授给我的还有许多地理知识,他教我地理课。他是校长便只教一个班的地理课。四年级时我的地理考到四十多分,那时他还不是我的父亲,他用竹竿敲了我的头顶。那仅仅因为他还不是我的父亲就可以用竹竿敲我,所以作为我的父亲想抚我的头顶时我就推开他了。他病前不能摸到我的头顶,生病后就更不可能摸到我的头顶了。就像我个子小的时候不能让他摸我的头顶,当我渐渐长高时就更不会摸到我的头顶了。
我也终于像他们一样离开我的寄居地。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读高中。只要还有钱在我就不用着急在周末回家。
他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除了在屋里的异味儿。我想他到底是不是若有若无的,他有没有在我的心里存在过。他确实存在着但是只是好象若有若无的样子。因为我不用刻意去提防什么了,不用去刻意保持什么距离了。他用他剩下的一半大脑记忆着家里的大事。我回来时他就把这些大事一件件倒给我,像装满了故事的魔瓶。他没有被黄土埋掉的大脑竟然有着这样出色的记忆。
他扬起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两颗黑色的蜜枣。母亲说他最终留下两颗是想等我回来。我不吃他的蜜枣,我只看了一眼就当是没看见。听了母亲的话就当是没有听见。我忽略掉那两只蜜枣就是想保护我自己。我只怕我会失去些什么,我到底是怕失去什么呢?多年后我才想到我害怕失去我的感情。我会好好保护我的感情,只有我的感情是我独一无二的财富,我不会把我的财富很轻易地抛给我的寄居地。这是我的寄居地,不是我的家。多年来我一直这样坚持着。
他的头发开始变白,并发症渐渐包围了另一半他没有被黄土埋没的身体。我已经从12岁走到20岁,我从寄居地走进大学校园。我回家时会用我的餐卡买许多好吃的美食。他的胃口常常是贪婪的,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他会不自觉地将大便留在裤子里。而多年以前他总是把屋子整理的干干净净。扫帚在地上轻轻地划过去,不留下一点烟尘。
夏天的雨水总是伴随着闪电。夏天的雨水也总是说来就来。母亲已经喊过多遍,要下雨了,你赶紧回屋里去!他用洪亮的嗓门跟院门外的邻居聊天。雨真地劈劈啪啪打在地上,落在他的头顶上,他却跑不起来。从院门到屋门的这样短的距离他却跑不起来。他看到路上许多人在雨里奔跑而他却跑不起来。母亲一边埋怨一边把一把伞拿过来。在雨中他依旧奏着他的断断续续的四个音符,只是音符全淹没在大雨中去了。我看见母亲被淋湿了大半个身子。伞停在他的天空,他在天空下停了下来。雨水继续淋到母亲的半个身子,母亲催促他快走,他却站在原地静止了。我拿了另一把伞撑在母亲的天空上,我的天空也剩下了一半。
他站在自己的天空下大笑。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大笑。雨不停止,他的笑声也没有停止。夏天的雨说走就走了。他为什么大笑不止,他认为自己很豪放吗?他的豪放有天地开阔吗?
在梦里我坠入了一个深渊。我坠了下去竟然没有呼喊。我没有呼喊也许因为我没有任何恐惧。我回去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他由一个拿着竹竿敲我头顶的威严的人到进入那个小盒子仿佛一瞬间的事情。这一瞬间我来到寄居地又离开寄居地。什么是他的寄居地呢?是一方小小的盒子?而这个盒子也将重归到泥土里去。身体是灵魂的寄居地。小小的盒子是身体的寄居地。我知道了人都是没有家的,家在我们不断行走的路上。仿佛是家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寄居地。
他拄着拐杖叩击地面,他原本走的很慢,但他的心脏就像夏天的惊雷,轰的一声裹挟着他的生命。他走的竟然跟夏天的雨水一样快。
我没有用相机咔嚓一下记下他的影像。我只能用一支笔代替我多年来的行走。我用一支笔描画一段行走的记忆,这个记忆总是没有声音,就像那个梦境,当我坠入深渊却没有一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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