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有些痛，只有经历过才能懂得……
　　一
　　流淌在空气里的风停止了摆动，同时停止的还有人的思想。所有的感观都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上，随着护士的叮嘱声钻进那间神秘的屋子，让人无形之中开始了张望和忐忑。这个时候只感觉时间是很自私的东西，自私到它不愿望告诉你急于想知道的事情，自私到它只想让你成为一个木偶，呆坐在木椅上，什么事也不能做。
　　粉碎性骨折，三处断裂，需要慢慢地拼接，然后植入钢板，用螺钉固定。期间会经历所有的痛，病理上的，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而这种痛就发生在他的身上，那个一母同胞的人。
　　一颗心悬起又放下，放下又悬起，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医者的病理分析：很重，但是能愈合，需要时间！于是，时间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拎起来，融入肉体的同时也融入眼前的风。
　　风有些痛，像遭受了鞭打一般，让观景的目光变成一只无助的风筝。
　　一次事故，一次致痛的原因。当母亲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心中涌起的先是惊讶后是惶恐，随后是身体里滋生出的麻痒。那种痒竟然是让人眩晕的，辨不清方向的。一时间，不知道手应该伸向哪里，脚应该跑向何处，只是感觉恍惚。
　　检查，拍片，听分析报告，医者按部就班地工作，不能接部就班的是我口腔里不停发出的询问。微笑挂在医者的脸上，疼痛却开始在心底蔓延。当所有的询问化成医者一句淡然的回答，才忽地明白医院才是此件事情的真正主宰。而自己只是飘在窗前的一缕风，在痛面前恐慌地站立。
　　二
　　手术定在十天之后，从早晨七点十分进去，到午时十二点零六分出来，历时四个小时五十六分钟。期间没有谁告诉我那间屋子里在发生着什么，他又在经受怎么的煎熬。我只看见窗下涂抹得五颜六色的楼台亭阁，和那些长在夹缝里的四月的绿色。所有的语言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风，化成犀利的刀片划过肉体。刀片上浸满着血液的味道，同时浸染的还有忐忑不安的心情。
　　可以想象医者的工作进展。剖开，洗净内里所有的碎渣，用铆钉固定住钢板，然后缝合。不能想象的是痛，一种能笼罩住身体的痛。生命有的时候真的很脆弱，脆弱到不如一只易碎的玻璃杯。手术成功是我的盼望，也是他和母亲的。
　　慢些，再慢些……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金属轮子在眼前哗哗地滑过，是谁又要手术了。风一动不动地靠在窗外的房檐上，神经也在那里停泊，木木的。楼道里，有人提着垃圾袋跑过，有人拄着拐杖挪动，也有人轻声细语地述说。仿佛看到一件灰色的羽衣漂浮在空中，宽宽大大，厚重密实，魔一样笼罩住我的身体，母亲的身体。白，到处是冷漠的白，与黑的羽衣交织，幻化成一道道强光，拿捏住人的目光。
　　空气里充满了静，让人不知所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
　　这么久了！母亲说。
　　可能处理仔细，再等等吧！这是我的回答。
　　于是，眼睛又转去看那扇合上的门，希望它突然打开，希望有声音在里边响起……
　　会好的，有个声音说。
　　是的，会好的，他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四个小时五十六分钟不过是人生路程中的一段。每一天都有很多的四个小时五十六分组成，每一年也有很多的四个小时五十六分钟。现在，这里的四个小时五十六分虽然过得很慢，却是一种必经的历程。
　　三
　　他的痛终于来了。在离开手术室后不久，在麻醉剂的药量刚刚用完之后，痛像一个凶猛的兽忽地就窜了出来，晃动着狰狞的头颅。我能明显地看到他团在一起的五官，蓬乱的头发，用力支撑的脖颈，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和喉咙里发出的“咝咝”声。没有谁能帮他，我不能，母亲也不能。痛到来的时候帮他的只有那只没有固定的手，伸开，抓起，再伸开，再抓起，撞击得床头砰砰直响。那床也早已失了往日的温和，如同被撕裂了一般发出扭曲的声音。挣扎，这个只有在书本上看到过的字眼竟然那么酣畅淋漓地呈现了。
　　水，他说。
　　不能喝水！医生吩咐过的。
　　是我的语言。此刻，我只能在他面前扮演成一个强者，在痛面前做了一个臣服的人。
　　血，透过厚厚的纱布渗了出来，殷红的像正在上市的朝天椒，辛辣，带着浓烈的味道。这个平日里强壮得像牛一样，说话大大咧咧，办事大大咧咧，威武威猛的男人，现在就是烤在火上的一尾鱼，在风吹烟熏中熬着时间。时间是我的陪伴，也是随痛唱起的一支歌。
　　半尺长的刀口，三条，每一条都被黑线缝合住。血就是从那些黑线之间渗出来的，一点一点地渗染着有些红了的天色。窗外的风在红中凝结，同时凝结的还有绵延的思绪和随痛而有的心情。平日里看惯了别人杀生，看惯了血，但是在他面前我还是不能做到淡定，不能像个无事人一样敷衍了事地劝慰。所以，不如沉默。由他去，由痛去！
　　打一针镇痛剂吗？护士问。
　　不！他的声音沉闷而嘶哑。
　　那么就这么熬着吧，让痛像风一样慢慢地熬过。
　　时间慢得像一只蜗牛，一秒一秒地攀爬。而我数痛的心情也像一只蜗牛，蹒跚、踉跄。冥冥中忽然想起了我和他的童年，想到了我们共同生活在部队的日子——一起长大，一起跑去团部看电影，一起到野地里捉蝈蝈儿……那时，他尚小，我也不大，一切都是无痛的。但现在，痛却是一枚很大的针。
　　母亲早已躲去了不知的地方。窗后只有我和他。
　　四
　　从前也见过别人的有痛，却很少有过如此刺疼的感觉。但是当他有了痛，才突然发现我的心会跳得那么急，思维会变得紊乱，泪水也会不知不觉地爬满脸颊。于是恍然明白，有些痛，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懂得。
　　父母兄弟爱人孩子，他们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在共同的行走中，我能听到他们的呼吸，看到他们的面容，领悟到他们心底的喜与悲。我在他们的身影中盘桓，与他们共同感受走过日子时的困苦和磨砺。
　　爱，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亲人一点人世间的温暖，与他们共呼吸、共患难。而我的亲人们也注定在造就一个不一样的我，一个由世间各种情感糅合而成的独特的我。这个我，将会为他们而存在，也会为他们学着有更多的承担……
　　风很静，不静的是我的心情。突然觉得脚踝处很疼，竟然和他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5-25 18:1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