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馍香(千字文)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用戴着棉手套的小手,使劲地推开一扇厚厚的木门。
眼前,白花花的蒸汽云朵一样,一绺一缕,不慌不忙,从铁蒸锅的竹盖子缝隙飘出,轻盈地向上不断缭绕着飘散。
适应了房屋里的热汽腾腾,我看清楚了,厨房灶台边站着舅妈和两个年轻的本家嫂子,灶台紧连的青砖炕上,盘腿坐着我姥姥东屋姥姥西院姥姥三个小脚老太太。她们面前大大的面板上,白生生光溜溜的面团,婴儿肉肉一样肥肥地可爱。
站在地上的年轻女人,袖子挽得高高,露出粗壮的小臂。两只手掌用力地揉压面团,手掌和面团短暂分离的瞬间,闪动出掌心健康的粉红,掌纹干净清晰。
踢掉棉鞋上了灶炕,我偎在姥姥身边,安静地看她揉搓一块面团儿,手指灵巧翻飞,捏出一个动物雏形:鱼?我不确定地问。姥姥抿嘴笑笑,手中的刀剪轻轻左右旋动,鱼头鱼鳞赫然呈现,小梳子一压,鱼鳍也有了。一颗小红豆在比它略大一点的面团里坐了个小窝儿,一起安在眼睛的部位。小剪子一闪,鱼嘴张开小口,半枚红枣喂进去,半含半露,在姥姥掌心一转,飞到了案板上。
小兔儿,小狗儿,小鸡子,小肥猪儿,小羊羔儿…从三个姥姥的掌心频频飞出,稳稳地落在案板上,无一例外都有小红豆或者小黑豆装饰的圆鼓鼓的眼睛。小动物们被满是青筋枯瘦的手召集到一块儿,刚想叽叽喳喳吵闹一番,就被甜甜的枣儿堵住了小嘴,只好悄悄地先饱口福各自解馋。
好了吧?时候到了吧?一个嫂子问。炕上的三个姥姥几乎同时答:嗯。两个嫂子走到灶台前,手垫毛巾齐心合力把蒸锅盖揭开,白花花的蒸汽立刻又布满房间,食物的香气麦子的精灵们聚集起来,齐声唱响了香喷喷勾魂的歌儿。
冒着热气的小动物们胖胖乎乎一个一个从笼屉跳到另一个案板上,立刻被手急眼快的舅妈逮个正着,她左手端一只棕褐色的粗瓷碗,右手执一根圆头逞黑红色的竹筷子,筷子在碗里轻轻一蘸,小狗小鸡们的背上轻轻一点,白净净透明发亮的面皮儿上,圆溜溜红艳艳出了一个小太阳,所有的小动物们都叫蹦跳走地活泛起来。
一个鱼两个鱼,三个鱼,姥姥,怎么这么多鱼呀?我好奇地问。年年有余呗,当然鱼越多越好了。姥姥说。那这些也这么多?我指指案板上热闹的小动物。我知道家里小孩子过年都能吃到自己属相的花馍,还知道,女孩子即使属兔也不能吃兔花馍。因为…女孩吃了将来长大了嫁人,生孩子恐怕会是兔唇豁嘴。三表妹属兔,为了不让她吃兔花馍,每年就得用两个鱼馍哄她。可是,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你仓表舅家明年嫁闺女,要提前准备好用到的花馍,大伙都来帮忙,顺便把各家过年用的小花馍都做了---请你这仨姥姥一起出马还真不容易呢。舅妈乐呵呵回答。
嫁闺女蒸啥馍?我看看。我急急地问。
舅妈从厨柜顶上端下一大竹篦花馍,惊得我大睁着两眼说不出话来:寸半长的小花馍小巧精致,红红绿绿的颜色超出想象,还有鲜亮的花生馍桔子馍石榴馍哎!全都是讨了吉利彩头。看得眼馋,忍不住伸手去抓小猴子,舅妈挡住了:可不敢动呀,憨孩儿,这都是要焙干了将来往新娘子嫁妆包袱里放的。
想到娶亲唢呐嘀嘀哒哒,我很有可能不在翻嫁妆抢小花馍的小孩堆里,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就哼哼唧唧腻歪姥姥,姥姥没法,捏了个小小的猴子给我,我得寸进尺,冷不丁抓起一块小面团,姥姥哎呀一声,阻止胡闹,我已经搓了个长条,一绕一挽盘了个团儿:看小龙!像不像?姥姥笑笑,小剪子三动两下,面团上有了漂亮花纹,一对小黑豆眼,口含小红枣,可爱的小模样,哪有半点印象里蛇的恐怖可怕。
姥姥说,月儿要听话,等你十二岁了,我给你蒸个最好看的花圐圙(读音ku.lue)。我见过那是乡俗里小孩开锁仪式上,大大圆圆点缀着各种动物花朵的扁形花馍,烧了香磕了头供献完老爷,才能切开分给小孩子们吃。姥姥许愿说,大馍上除了要捏出更小更象的十二生肖,还要牡丹花石榴花围个整圈,鲜亮鲜亮,要比别人的都好看。
暗暗掰手指掰脚趾算算,离十二岁,嗯,还有五年。再过五年,我就能得到最漂亮的大花馍了。
腊月里天寒地冻,冬小麦还在白雪厚厚的棉被下睡觉,嫂子们使劲揉搓着面团,姥姥们手上不断捏出好看的花馍,一辈辈人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播种着希望。多少年想着想着,心就在麦子们的歌声里,充盈起来,又舒展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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