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  亲
　　　　　　　　　　　　　　　　　　　　　　　　高 艳
                                       
                                         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博尔赫斯
　　　　　　　　　　　　　　　　　　　　　　　　
　　　　　　　　　　　　　　　　　　　　　　　　
　　　　　　　　　　　　　　　　　　 1
　　你不在我的生活里，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那么多年，我几乎忘记自己曾有过一个人，我叫他父亲，就像你从未存在。可是，随着年龄日长，你又回来了，在我的生活，偶尔安静或寂寥时，出现，就像现在。
　　我听见，月光在外面踱步，母亲深长的叹息，就这样，夜把你完全交出来，我看见了你。
　　母亲去你那里了吧，又在一起生活，你要好好待她，不要再盛气凌人地吵，发脾气，她肩上还有你一碗滚热的米粥甩过去留下的白色疤痕，不，你不需要悔意，那时的你年轻气盛，现在，你只要好好照顾她。因为你的病和过早地离开，她受了一辈子苦，——母亲是那样的善与好，却过多地承受了人间的愁苦。你们仅有的十几年婚姻里，你瘫痪在床就有四五年。一个正当年龄的女人，是如何熬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与黑夜，无依，无助，隐忍，这你应该知道。一把屎一把尿，她像侍候孩子一样细心看顾你，甚至比侍候孩子更艰难。因为你经常暴怒，释放你年轻争强好胜的心被捆绑在病床上的焦躁与不甘，你随意地将痰盒砸向任何地方，小时候的我记得那么清，母亲不出声，只是收拾，都说母亲好脾气，可是，除此，她还能怎样呢。
　　母亲每天要用吸痰器，将管子插入你切开的喉管为你吸痰；每天要为你数次翻身，按摩，促进血液循环。那些年你从未生过褥疮，都有赖母亲的精心看护照料。每天，她要洗一大堆一个成年男人的尿布，母亲自己做的，白白的棉布缝成方方的厚厚的，我记得那么清。母亲爱干净，她的手似乎总是浸泡在水里，她用热水烫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像新的一样白净。冬天时，旗帜般一排排贴着温热的土墙挂着，或是在天暖时的院子里，被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记得那么清。我们的屋子洁净，没有一点异味。有时，母亲会喷洒消毒液，像医院的味道。一个细弱的女人，每天不停地做那么许多，似乎没有累。
　　母亲为你熬红小豆粥，粘稠软糯，甜香的味道，我记得那么清。还有你爱吃的油炸黄花鱼，早上路口买回的鲜奶，那样的奶香，现在再也闻不到。这些都由你一个人独自享用，年迈的爷爷奶奶从没吃一口，母亲更不会，我也不会。母亲还时常让我给你买狗不理包子，我记得那么清，——饭店门口，小小的我排在队伍后面，包子的肉香已经无孔不入。无论你想吃什么，母亲都应允。狗不理包子，在七十年代的小城，多么奢侈。纸袋捧在我的手里，白色的小圆包子挤在一起，精致小巧的褶皱，我努力忍着，又使劲闻着那不肯散去的诱人香味。可是，现在那样的香，再也闻不到。
　　父亲，这些，你可记得。
　　父亲，你是个任性贪玩的大孩子，为了治腰病，你的师弟陪你去上海，可是，你没有先到医院，而是去了黄浦江游泳。你的师弟回来后叙说当时的情景，——没多久，你就在江里消失了，人们救你上岸，南方的太阳下，你这个北方的男人，像面条一样躺在地上，无知无觉。一个正当年、心性刚强的男人，由此，与病床不离不弃。好在，上海把你的生命留下了，我们暂时没有失去一个叫父亲的人，但代价是，急救时你的喉管被切开了，并且从此高位截瘫。
　　后来，我读到一篇写巴金的文字。因为病危，他的气管也被切开，那时他已经是九十多岁的高寿老人，一直到他去世，有六七年光景，一直插着氧气，不能进食，只能依靠鼻饲，下身也插着导尿管。这是多么痛而艰难的活，只有躺在病床上的人才知道什么叫苦不堪言。可是，父亲，你病时，还是七十年代的医疗条件，你才三十多岁。
　　命运，你想过这两个字吗，父亲。圣经上说，这个世界有很多隐秘，你不必知道。
　　是的，很多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十几岁的你，从此永远在病床上，除了呼吸，除了手臂可以挥动，其他事再也无能为力，不得不被动地度过残生。我想象不出，你是如何一点点接受这样的现实的。父亲，你曾有过的那些梦想，如何还在你未老时，残忍地必须熄灭，在夜里，你睁大眼睛不能入睡时，它们如何撕扯你，年少的我在睡梦中，听到你摔响的是你的挣扎，还是你的愤怒，你如何费力地不去想，以至听天由命。可是，最后，你真的听天由命了吗，父亲，我说的是你的内心，果真被打倒了吗。现在，你已经成人的女儿，——我听到你巨大的疼痛的回响，它穿过岁月，经由我的记忆，我的皮肤，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让我感知你那时无边的黑暗与剧烈的痛楚，却没人能救得了你，甚至没人懂，包括我。你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你只和自己说话，我们听不到。所有人，爷爷奶奶，母亲，看护者，他们只需要一个听话的病人，所有人都忘了，你只是身体在床上。
　　我那时能懂，多好，父亲。
　　                              
　　                              2
　　你把我们带到这个世上，我越过你活着的年龄，走到现在，一个人时，我想把你拉近，一点一点想把你看清，可你终究太远了。1977年的上海，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母亲，我，还有弟弟妹妹，我们不能再像别人的家那样正常生活。我们的童年、少年，以至成年，按着卧病的父亲、没有父亲的生活轨迹走下去，我们的生活有多空旷，你不知道。
　　没有父亲的家，不只是苦难，更是一个暗喻，而这个暗喻指向不明，尤如我对我的未来不知所往。胡适三岁失父，尚有父亲留给他的只言片语，告诉他好好读书。你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不知道成为怎样的我们，才是你希望的。
　　你的儿女，我是说我们姐弟三个，对生命中父亲的缺位一定有不一样的感受。六岁的弟弟，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的记忆。你离开的那个晚上，十二岁的我在睡中听到母亲异样的喊叫，而九岁的妹妹，在姥姥家，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从没讨论过你，这么多年，我们不是回避，是因为我们真的对你没有一致的回忆。
　　我们磕磕绊绊的成长中，你不能用你的经验，告诉我们怎样规避生活中的错误与风险，你逃避了作为父亲的责任，我们只有自己锤炼自己，一个人对抗以后的世界。因为父爱的缺失，我一生的成长都在敏感地维护内心的安全，而在愁苦中多年不能自拔的母亲，给我们最重的一句话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没人要，被人低看。我不知道，在强烈的自尊中，将自己严密包裹的我，抵御、错失了多少临在的好。当有人指着我说，她没有爸爸。我是怎样心紧缩着，羞愧地低下头。上中学时，母亲为了省却每学期五元的学费，让我拿着单位介绍信，证明我没有父亲，我多么羞于把那张纸递给老师，多么羞于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是免交学费的那一个。但是我不能违拗母亲，日子已经够她艰辛。这些你都不知道，父亲。那么，弟弟妹妹呢，他们的内心是否和我一样。
　　我比他们幸运，在人世间和你有十二年的缘分，见过你没病时的样子。晚上临睡前，你躺在妈妈烧的热乎乎的炕上，被子整洁地铺好，你躺在那，告诉我，你要变戏法。一只晶亮的彩色玻璃球，在灯光下，是那么耀眼。你把它放在左边的腋下，却从右侧腋下拿出来，看到我的惊异，你得意地笑，露出健康的白白的牙齿，浓密张扬的眉似乎也在飞舞，像你的个性。你不知用这个简单的戏法哄那时的我笑了多少次，弟弟妹妹不知道，我惭愧自己的偏得，多愿意分享给他们几次。可是，你终究不是魔法师，不然，你会把自己变到我们面前，陪我们一起成长。而弟弟妹妹是否还记得你的模样，我不知道，你的照片还在，他们想象出的一定是各自不一样的父亲。
　　
　　因为你的病，你的三个儿女被安排在奶奶姥姥家不同的地方生活，你让我们模糊了家的概念，失去姐弟共同成长的生活经历，我们四分五裂，我们彼此陌生，还不如对邻居家的孩子更熟悉，虽然这没有妨碍我们之间的姐弟情分。
　　父亲，你真是一个不能享人间福份的人，你看不到我们怎样长大。你没有机会因我们感知一个父亲的欣喜，也不能为我们成长担忧，——人世间，儿女带给你的喜乐忧烦，你都享不到。
　　现在，你的儿子像你一样，习惯抽烟，你那熏黄的手指，他不曾记得，但他会在清明你的墓前，为你燃上一支烟。他像你一样脾气倔强，他担起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家的全部责任。如果你在，你一定惊叹你们之间的相像。因为同样的秉性，你们会像其他父子一样吵架，再无言地和好，你们一起喝酒，说男人才有的话题。可这一切，只能是如果。父亲，你错失了，你也让弟弟错失了。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母亲，比你离开时的年龄还大，要是你活着，该多高兴。听我的儿子叫白发的你姥爷，我忙时，你送他参加各种培训班，替我看着他写作业，读书，练字，打扑克，还有游泳，你玩的花样一定比我多，他也一定愿意和你在一起，也更信服你。还有你的大眼睛孙子，他四岁了，精灵古怪，像你的儿子小时候，谁见了都忍不住夸他。他说自己长的帅，他懂得了骄傲。他心事重，虽然还那么小，这也像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外孙女，柔嫩的小姑娘，她才两岁，你一定更宠她，像当年你宠我和妹妹。那时，你给我们取了好多你喜欢的名字，得意地笑着叫我们。到哈尔滨看病，为我们买当时难得一见的童车，你还将它改装了，后面安上座椅，我在街上骑着，后面坐着妹妹，惹来小伙伴多少羡慕的目光。弟弟不知道，他还小，差不多只有一二岁。我的裙子也总是和别人不一样，领口、裙角会有蕾丝边，奶奶都说你过份地宠爱我们。然后，你就带病去了上海，一个完整的父亲走了，我们都以为你会健康地回来，可是，你留在上海二年多后，在我二年级时，你在担架上，被抬着送回了东北的家。
　　有时我幻想着，会不会有一扇门，像《纳尼亚传奇》里的衣柜门一样，我推开它，出现另一个世界，一个有你的世界。
　　                              
　　                                  3
　　我打开你的日记本，一个陈旧的蓝色塑料皮日记本，那里有一些分行的字，你的字隽秀，整齐，不太像一个男人的字，你的内心也有一份细腻与柔弱。还有，还有几首关于爱情的，不是给母亲的，是给另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谁。父亲，你的感情丰盛饱满，还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激情。
　　我一直以为，我对书对文字的偏爱缘于你。我读的第一本课外读物《欧阳海之歌》是在家里的抽屉发现的，那时你已经不在了，但那一定是你留下的，破损的封面，书的前面已经少了很多页。那是我小学的一个暑假，十几岁的我，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奶奶家，开始和母亲生活，而弟弟妹妹还没回来。母亲没有时间照管我，在家一个人寂寞无事，我便费力地到处找书看。《欧阳海之歌》不知翻了多少遍，而后，我鼓起勇气，向母亲第一次开口要钱买书。一向节俭的母亲，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元钱。我去新华书店，第一次自己买了自己喜欢的书，那是《中国古代神话》和《没头脑和不高兴》。从此，我拥有了另一个世界，一直到现在。
　　那时的我，那么怕出门，怕见生人。母亲家的邻居很少能看见我，以至于在母亲家住了几年，有的邻居还不认识我。当院门外邻居孩子们热闹地打闹时，我在屋子里听到他们的嘻笑声。我只让书陪我。我父亲，你若知道，现在，你的女儿已经与文字难以割舍，文字成为她生活的一个慰藉和自我认定的方式，而且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书，你该是如何高兴并向外人夸耀呢。就像我三年级第一次戴上红红的两道杠，趴在你的床边，向病床上躺着的你炫耀，你难得地笑了，由于喉管切开，你声音不甚清晰地说，“还少一道”。我记得那么清你当时的笑，记得那么清，让现在的我，不由得心揪，流泪。
　　我也一直在愧悔。我多羡慕那些有父亲的人，他们和父亲亲昵或吵架，可是，他们有个叫父亲的人啊。他们可以为父亲买衣服，看父亲心满意足地穿上。他们可以为父亲过生日，看着父亲快活地享受儿女之心。可那时的我多不懂事，不知道在你床边多陪陪你，和你说说话。你整日只能看到眼前窗口那一片景致，偶尔看到我和小伙伴从你窗前跑过。那时的我，怎么就不知道和你多说会儿话呢，现在想，却不能了，哪怕听你数落我的不是。——父亲，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吗。
　　我一直在愧悔不能更早地懂事，懂你的世界那片光明熄灭后的黯然无声和落寞。
　　                              
　　                                4
　　你离开时36岁，爷爷奶奶还在，两位老年丧子的老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大儿子先他们而去。你躺在奶奶家门前木质棺材里，静静的，没有表情。年轻母亲的哭声，凄厉，哀恸，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不熟悉的声音，让我害怕。我记得棺木停在门前，还有木质的新鲜气味。爷爷站在门口望着，眼里有泪水，没有流下。我忘了奶奶在哪里，那个平时坚硬的个子瘦高的山东小脚老太太，是不是也会流泪。他们一定弄不明白，年轻的儿子为什么会撒手离开自己，为什么一动不动变成没有温度的人。他们一定习惯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你，他们一定没有想过这一天你的这个样子。黄永玉老先生说，“灾难有时并不通俗易懂”。他们怎么会明白呢。我和妹妹跪在棺木前，随着母亲偶尔哭几声。平常安静的街道，此时，门口四周围满了街坊四邻和过往的行人，不时叹息孤儿寡母的日子以后如何过，三个孩子如何拉扯。
　　爷爷，一个少言少语的老人。你8岁时，他一路做着小买卖，将你和奶奶从山东带到东北。你是他最依赖的长子。你不在以后，他有时对我，——他最疼爱的孙女说，你爸活着，你们就好多了。爷爷要说的是，你不仅会撑起这个家，还会在经济与精神上给予我们更多。很多人，亲戚朋友都知道，你是个头脑灵活的人，聪明，有胆识，生病前你就要承包工程，可是没来得及，命运没有给你这个机会。
　　以后的日子里，爷爷奶奶会怎样想起你，我不知道，只是他们更疼爱我，尤其奶奶，即使我已经四五年级了，她仍不让我干任何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扫地，端碗，抹桌子，都不让我做。奶奶还会偷偷给我零花钱，不让叔叔家的堂妹知道。
　　后来，我工作了，结婚了，仍会经常去看他们，多几日不去，再见他们就会挨训。奶奶去世后，爷爷和叔叔堂妹一起生活。他老了，我去看他时，远远地看他坐在胡同口，我走过去，用他兜里干净的手绢给他擦眼角的迎风流泪，带他去吃附近的馄饨，给他炒花生米，热烧酒……爷爷的脚垫，自从他年岁大自己不方便修后，一直是我为他修，他不让堂妹碰。有时，陪他坐在楼下晒日头，阳光那么安静，爷爷不说话，只是那么让我陪着。
　　爷爷虽然和叔叔生活，却明显地不喜欢叔叔，叔叔暴戾，爱发火，这时，爷爷从不作声，只是斜着扫他一眼。父亲，你不会，爷爷这么说。
　　奶奶活到79岁，爷爷活到89岁，他们的长寿基因没有传给你。
　　当我一天天活过你的年龄，我也就慢慢地靠近你了。当日子一天天走过来，生活里积压的那么多遗憾，便沉沉地撞击我，我无语地迎接它，包括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