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人间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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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嘎的娘
我家屋子后面,有一棵梨树。
梨树很老了,弯着腰驼着背,浑身的皮肤皱巴巴的,一刮大风就使劲咳嗽。但它头顶那些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枝杈,依然能在春天开出密密的雪白的花儿,招蜂引蝶。依然能在秋天结出浅黄色的甜滋滋的果子,让人嘴馋。
梨树是二嘎家的。有几根梨树枝,斜伸到我家房顶上。
梨树开花时,我喜欢跑到房顶,坐在花下,闻花,赏花,听蜜蜂唱歌,看蝴蝶跳舞。透过花枝间的缝隙,偶尔会看见二嘎的娘,或站在她家屋檐下,或站在她家院子里,咧开嘴,无声地笑。她很瘦,衣服总是破破烂烂,脏而不合身。齐耳短发纠结在一起,脸上横一道竖一道,是日久天长积蓄的污垢。她的手也不干净。她不会说话,叫二嘎时总是“啊啊,啊”。每次她走到二嘎身边想抱抱他,二嘎就躲开。二嘎一躲开,她满含慈爱的笑,便会在脸上凝固,合拢的双唇,挡住她那口很白的牙齿。她的牙齿真的很白,像梨花。我从没听见二嘎叫娘。我问过二嘎,你娘挺疼你哩,你为什么不叫娘?他狠狠瞪我一眼,冲我挥挥握紧的拳头,没回答。以后,我就再也不问了。
梨花落的时候,像下雪。我和二嘎,还有别的伙伴,一起在梨树下玩儿过家家,把落花当白米饭,在青石板上炒。二嘎的娘磨磨蹭蹭走过来,冲二嘎“啊啊,啊”叫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玉蜀黍面饼子,要塞到他手里。那块蜀黍饼子像放了很久,干燥发白,裂着几个口子。二嘎不要,使出浑身力气,把她娘推回到院子里去。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很难过,就抬头看梨树。梨树枝头落了花的地方,长出绿豆大的果子。好几个果子各自站在细茎上,挤在一块儿,像一群孩子一起玩儿游戏。
春天很快过去,夏天也很快过去。到秋天,我和二嘎都长高了不少,但都没有梨长得快。它们都成熟了,挨挨挤挤挂在枝头,黄澄澄,青润润,风一吹晃来晃去,像荡秋千。我和娘上房晒花生和豆子时,二嘎的奶奶会对我娘说,他婶儿,给妮儿摘个梨吃吧。娘道了谢,在枝头选最大个的,摘一个递给我。我马上咬一大口,清甜滋润的果汁便流了满嘴。我正吃着呢,看见二嘎的娘从屋里慢吞吞走出来,冲我咧开嘴笑,露出她梨花白的牙齿。
秋天收获庄稼,也收获树叶。树叶是当柴火烧火做饭用的。那天,我背着柳条花篓,拿着竹耙子,找二嘎一起去耙树叶。我们正要出发,二嘎的娘飞快地跑到梨树下,拉过梨枝,摘下两个梨,又飞快地跑到二嘎跟前,“啊啊,啊”叫着,把梨往他口袋里塞。二嘎不要,把他娘的手推开后撒腿就跑。他娘急了,使劲一扔,把梨扔到二嘎篓子里。二嘎停下来,抓出梨甩到他娘脚边。他娘更大声“啊啊”着,快哭了。我捡起摔破的梨,说别急,我拿给他吃。我们走出去很远,我回头,看见二嘎的娘还站在那里,像那棵梨树。
二嘎没吃那两个梨,我也没吃,我把它埋到芦苇地边上了。
忘记过了几年,是个春天,二嘎的娘死了。她直挺挺躺在屋门板上,头发梳整齐了,脸洗干净了,身上穿着蓝色绣花送老衣裳。院子里,木匠们叮叮当当,给她做最后的屋子。二嘎的爹哭得很伤心,从白天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白天,谁劝也劝不住。村里的婶子、大娘、嫂子们,一边抹眼泪一边议论,说二嘎的娘是饿死的,二嘎的奶奶从来不让她吃饱,二嘎的爹心疼,偷偷省下干粮半夜里给她吃,可还是饿死了。我想起二嘎的娘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那块风干的玉蜀黍面饼子。肯定是二嘎的爹给了她,她舍不得吃,想留给儿子,儿子却不领情。她们还说,托生个猫呀狗的,还有口饱饭吃呢——像她这样的傻子,什么也不会做——好歹生了二嘎,算是给他家留了后了——不为这个,谁愿意娶傻子呢,可怜。
二嘎的娘埋到村南山脚下了。我没看见二嘎掉一滴眼泪。他只是面无表情,像没熟好的梨,发木。其实,二嘎的娘是有名字的,叫小娇,很好听的名儿,能让人想到梨花。
一阵风来,二嘎家的那棵梨树,下雪了。
陈瞎子
那时候我还小,我的村子荒芜,寂寥,贫穷,却依然有生活更穷困了倒的异乡人走进来。陈瞎子就是其中一个。但他不纯粹是要饭,他还会算卦、拉二胡、唱小曲儿。
我不知道陈瞎子的家在哪儿,时光也模糊了他的具体面容,只记得每隔一段时间,瘦山石一样嶙峋的他,穿着破衣烂衫,背着补丁摞补丁没了本色的包袱,手里的杨木棍儿邦当邦当敲打着坚硬的白土地面,小心翼翼探着路,出现在我们村子里。他一进村口,就扯开嗓子拉长调子唱:“大伯大娘,叔叔婶子,大哥大嫂,大姐大妹子们哎——给点儿吃的哟——干也不嫌干,稀也不嫌稀,糠也不嫌糠,凉也不嫌凉,酸也不嫌酸嘞——”他那苍凉悠远的吟唱声一起,身后马上跟了我们这样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子。我们嘻嘻哈哈蹦跳着簇拥着陈瞎子,穿过土皮墙夹成的窄巷,走到村子中间的三角形空地上。陈瞎子在靠着土皮墙的那块白条石头上坐下来,从包袱里取出二胡,摸索着调好弦,吱吱咕咕,咿咿呀呀,摇头晃脑拉起曲子来。我不知道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只觉得都很忧伤,像一个人摸黑儿走夜路,孤零零,凄凉哀怨,没着没落。曲子一开拉,大人们接二连三走过来,陈瞎子也就有了吃食:一碗稀米汤,一碗玉蜀黍面菜粥,一块玉蜀黍面饼子,一块蒸山药——陈瞎子一闻见饭味儿,马上放下二胡,接到手里道了谢,吭哧吭哧,唏哩呼噜,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完了,总要伸长舌头,把每个手指舔一舔,把碗也舔一舔,比洗过的都干净。
那个时候,村子里除了平时偶尔演一场电影,过年的时候演几天戏,再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一天一天,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静得像一面不起风浪的死湖。陈瞎子的到来,就像往湖里扔了一颗石头子儿,溅起人们水花一样的激情,都活跃起来,除了让他算卦、拉曲儿、唱曲儿,还想方设法拿他开玩笑,然后在哈哈大笑中得到满足,像吃了一碗香喷喷的肉浇面。
金光哥让陈瞎子算卦。我今年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看我这辈子是不是要打光棍?”陈瞎子沉吟一下,翻翻眼睛,笑了笑说:你才二十三岁,都已经抱着美娇娘睡热炕头好几天了。此话一出,人们哄堂大笑,金光哥也笑了。他新媳妇在一边臊红了脸。
陈瞎子算一回两毛钱,算对了才给。金祥叔叫陈瞎子算对了,故意拿了一毛钱的纸币,周围的人都屏着气不出声,看陈瞎子能不能辨别出来。陈瞎子接过钱,闭紧嘴唇,用烧火棍儿一样黑乎乎的手指头,在钱上细细摸索两个来回,对金祥叔说:小兄弟,给差了吧?这是一毛,不是两毛。人们又都笑了,对陈瞎子实心实意的佩服。
陈瞎子通常在我们村儿里呆十来天,白天拉二胡唱曲儿算卦,给人们消愁解闷儿,也给自己带来饭食和零花钱,晚上在人家的闲炕上睡觉。十来天过后,便收拾东西起程,往下一个村儿里去,按时髦的话说,像是在巡演。陈瞎子走的时候,我和别的孩子会跟着他出村儿,用目光把他送出去好远,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因为他一走,村子里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寂寥。
有段时间,陈瞎子好久不来,人们在一起唠嗑儿的时候,忍不住念叨:不会是出了事吧?没几天,陈瞎子来了。不光他来了,还带了另外三个人。一个傻女人和她的两个闺女。傻女人的两个闺女一个六七岁,一个四五岁,和她们的娘一样,干枯散乱的头发纠结在一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有人跟陈瞎子开玩笑,说一年半不见他就娶了媳妇,生了这么大俩闺女,比神仙的速度还快。陈瞎子听了,不笑也不恼,说娘儿仨个是他捡来的,怪可怜哩,肯请各位乡亲发发善心,多给些吃的,有多余不穿的旧衣裳,不管好坏,都不嫌弃,拿来给她们裹身遮羞。
这回,陈瞎子不管是算卦,唱曲儿,还是拉曲儿,都更卖力起来。乡亲们送来吃的,都是先尽着那娘仨吃,等她们都吃饱了,他才胡乱吃几口剩下的。傻女人不说话,除了吃饭,就是坐在那里傻笑。她的闺女们也极少说话,也不跟我们玩儿,有时坐在陈瞎子旁边发呆,有时只她两个人抓石头子儿。陈瞎子拥有了以往没有过的幸福,虽然傻女人什么也不做,但她的两个闺女,会帮陈瞎子背包袱,帮他拉住棍子的另一头,领着他走正确的路。
陈瞎子领着娘仨个来了一回又一回。两个女孩儿慢慢长大,懂得爱干净,爱打扮了。她们给她们的娘梳头的时候,她们的娘依然傻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她们在帮陈瞎子拿东西拉棍子的时候,也显出了女儿才有的乖巧体贴,还学会了谦让,让陈瞎子先吃饭。人们都说,陈瞎子交了好运,由一个瞎眼的老光棍儿,成了有媳妇有闺女的好命人。
时光匆匆如东逝水,我的村子慢慢富裕起来,像从寒冬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的春天,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这从人们送给陈瞎子一家的饭中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时常可以得到白面馒头,肉浇面,饺子之类以前极少见的饭食。然而,凡事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人们不光吃得好,穿得好了,也有了电视这样可供消磨时光的物件。电视里的节目五花八门儿,包罗万象,能听见,也能看见,比陈瞎子的自拉自唱精彩多了。因此,陈瞎子一家再来的时候,虽然人们还会送饭给他们吃,却很少再有人围拢过来,听陈瞎子的那些老调陈弹了。他们虽然不会饿肚子,却断了零花钱的来路。他们在的时候,我偶尔从村子中心经过,看见他们一家四口在石头上坐着,像坐在孤岛上,孤零零,百无聊赖,让人心生恻隐,不忍再看。又过了很长时间,等再有人提起陈瞎子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两年多没来了。不知哪里来的传闻,说傻女人和两个闺女离开陈瞎子,不见了踪影。后来又有传闻,说陈瞎子独自走在路上,不小心掉到路旁边的水沟里,淹死了。再后来,就再没人说起过他了。
傻连
傻连姓苏,是我们村儿的五保户。
我从没进过傻连的家,只是从他家门口路过的时候,有意无意往他家里瞧一眼。他的家在村子中心的巷子北边,只有独立的一间屋子。每天,除了上厕所,其他比如做饭,吃饭,睡觉,傻连都是在这间屋子里进行。所以,他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一眼瞧过去,都被烟熏火燎成了黑色,连他这个人,也只有眼白还是白色的,别的地方都是乌漆麻黑,像刚从煤窑里出来一样。
傻连似乎不会烧火,每次我看见他做饭,火都烧不旺,灶膛里直往外冒粗烟,那烟在他屋子里转着圈儿,憋满了,才慢条斯理从门上边飘出来,散到空中去,呛得他又是抹眼泪又是咳嗽。有时候刚好看见他坐在灶前的板床儿上吃饭,装在粗瓷碗里的东西很糟。有时候看见他坐在板床儿上发呆,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啥。他面无表情的黑脸,像木头刻出来的一样,他看门口时那两个小眼睛眨呀眨,露出两小点儿眼白,怪吓人哩。我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
傻连的背有些驼,所以他不挑水,总是提水。他提着一桶水,在村巷里慢腾腾走过,要是有人找他说话,他也只是“嗯”一声,再没别的声音。傻连也去拾柴禾,有时候耙树叶,有时候捡枯树枝。他像个黑影子一样,在村子内外踟躇独行,不和人交流,不和人来往。
傻连不种庄稼,粮食由村儿里供应。他只有一小块儿菜园子。菜园子里的菜总也长不好,白菜不裹心,白萝卜只有胡萝卜那么大,豆角挂的稀稀落落,茄子像小孩儿指头。
有一个惯例,就是过年的时候,傻连会背上一个布口袋,把村子转个遍,挨家挨户要干粮。他到了别人家里,也不说话,只把口袋张开,人们也就明白了。不管好坏,到谁家都不落空。一圈儿下来,他的口袋里就差不多装满了。条件好的人家给馒头,给年糕,条件不好的人家给豆渣饼子。偶尔也会有人家给他一小块肉。傻连得到这些,从来不说谢,人们也不跟他计较,乡里乡亲的,谁也不在乎这个。他一个人生活,孤苦伶仃,已经够可怜了。
傻连在那个黑屋子里生活了好些年。后来,他后面那户人家扩建房子,要占他的地方。傻连开始不答应,后来经队里多次说和调解,他也就把屋子让出来,搬到大队给他腾出来的一间屋子里去。那间屋子本来挺敞亮的,被傻连一住,没多久,就和他原来的屋子一样黑洞洞了。
傻连年纪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后来生了一场大病,越发连生活都不能自理。队里请了人,每天给他做三顿饭,照顾他吃喝。某一天早上,饭做好了,做饭的人叫他起来吃饭,久叫不应,上前细看,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傻连死了,队里出钱把他葬在南山脚下。一堆黄土堆在那里,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孤孤单单,若有若无。几串纸钱,随风翻卷到远处——
有风从岁月的另一头吹来,我仿佛望到故乡的河流,沙尘覆盖在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上,一层又一层,慢慢的,很多脚印,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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