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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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
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我守着哥哥挽着黑纱的照片,透过头顶上桉树稠密的树叶,仰望支离破碎的天空,整整一天。夕阳西下,他们让我回家休息,我柔顺地起身,看了哥哥一眼,喉头一紧,有甜味的血腥在齿间荡开,我低着头咬紧牙关离开人群。小路上,我一步步往家里走去,确认他们看不到我了,泪水像决堤的海瞬间汪洋恣肆。路边人家大门两侧园子里树木和秋作物在微凉的秋风里沙沙作响,它们和经常坐在大门口聊天或园子里劳作的主人一样,熟悉半年来在这条路上每天往返数次的我。
左前方朱漆大门边梧桐树下,歌声响起“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冈,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轮椅上唱歌的男人清瘦、苍白。男人是这半年来我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地标建筑”,只要天气晴好,他就出现在那里,一早一晚,会有一和他一样的清瘦的女子,从朱漆大门里为男子拿一本书,更多的时候是一把吉他,然后坐在轮椅旁边的小凳子上,听男人弹吉他唱歌。男人的歌声悠扬高亢,呼吸、发声、咬字到气流的控制都十分专业。他唱《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恋曲1990》。他还唱歌剧、儿歌。
知道哥哥的日子开始倒计时。我每天拎着食盒从这个男人身边经过,他一边唱歌一边目送我来来去去。可是,那些浸泡在忧伤和焦灼的日子,纵然是天籁,对我来说也是噪音。时而也会被身后的歌声逗笑。铿然几声吉他前奏之后,他唱到:“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绿草因为我变的更香,天空因为我变的更蓝,白云因为我变的柔软.....”他的歌声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唯独唱这只“羊”的时候,跑掉成狼嚎,我低下头笑,似云翳后边一丝阳光,转瞬即逝。可是,在推开哥哥家大门的瞬间,我立即调动所有的情绪,变成一只叽叽喳喳欢叫不停的黄鹂。给哥哥喂饭、陪他聊天,要他陪我到小区散步。
哥哥手术破相之后,就不愿出门,直到现在一想到我英俊挺拔的哥哥手术之后的那张脸,仍然心疼到窒息,那些日子,他是怎样忍受心里和病体双重的折磨与煎熬,平静、坚强陪我们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架不住我的软缠硬磨,以及最后使将出来的杀手锏——哭着撒泼。哥哥终于肯出门了,条件是他不坐专门为他准备的轮椅,而是让我坐在轮椅上他推着我。
清凉的夜风迎面而来,天空之中繁星点点。我们兄妹两个走得很慢,我问哥哥是否记得小时候他用两根铁条钉在木板上让我站在上边溜冰,是否记得他和小朋友下河游泳因为不带我去,我回家给妈妈告密让他挨揍.....那时我们年纪小,那时我们共享一个母亲的怀抱......哥哥我给你唱歌好吗?好!“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夜色中一个男高音与我唱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哥哥推着轮椅从梧桐树下经过,和轮椅上那个男人熟稔打招呼。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胸前,悲伤逆流成河。不久,哥哥就要去那个如白莲花一样的月亮后面和妈妈团聚,我亲情的版图再度残缺。
训练有素的男高音让夜色变得明亮。“你以为捉住翅膀的鸟,已经抖开翅膀飞去。爱情很遥远,你可以等待......”他唱的是《卡门》,可我不是那个敢爱敢恨、浪漫野性的卡门,我是一只折了翅膀和手足的孤雁,立在那个叫做诀别的悬崖边。
哥哥走了,除了一张照片和回忆之外无迹可寻。长路如弦,半年来我拖沓沉重的足音,将在亲人的远逝中休止。“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陌上花开,恋恋风尘。那是谁的繁华谁的眷恋?我只有悲痛和心碎。我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歌声却紧接贴着我的背影,来到那座高高耸起的小桥边。我站在桥上居高临下,泪眼和停在桥下的歌者对望。许久,我哽咽着对桥下坐着轮椅一路相送的歌者挥手,他却不肯转身离去。泰戈尔说:人生犹如渡河,彼岸时将各奔东西。我会带着歌者的歌声和回忆上路,那些歌声,在那条小路上是一个证明,是歌者存在的证明,以及我能体会到的慰藉,带着善意和悲悯。
生活在思念和忧伤中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那个冬日的黄昏,我在市场入口处和一个摊主讨价还价,身后忽然想起熟悉的歌声:“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场你忘记了忧伤。”我心头一惊,记忆卷土重来,这是梧桐树下那个歌者最爱的歌。回头,一个眼睛漆亮的少年近在咫尺,他坐在,应该是卧在一个带轮子的木板上,两条和身体严重不成比例的腿紧挨着一台电声音响横在木板上,少年拿着一盒话筒唱张行《多少次歌唱》,激昂的歌声很快引来许多旁观的路人,少年面前搪瓷缸叮叮当当落着硬币。摊主用下巴指指唱歌的少年:“孩子真可怜,爹死娘嫁人,还有残疾。”我对摊主说:“剩下的钱不用找了,等我走了给这个孩子。”摊主没有回答,拎着一个沙田柚放在我的车篮里。我转身走到非机动车道时,少年的声音从话筒了传来:“这位姐姐站一站,我给你唱一首歌。”
我在少年的歌声里融进人潮,转弯处回头看到他坐着的那个木板像一个小船,忽然想起一首诗“君家在何处,妾家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蓦然回首,一次次响起的歌声里,我知道乡关何处,我知道歌者的使命是自我和对这个世界救赎,是灵魂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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