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
2020-09-17叙事散文王克楠
凡是有银幕的地方都有电影,凡是有电影的地方都有电影院,电影院是我的天堂。我家不远就有一个电影院,我小时候,它是很简陋的,房顶是大棚子,用三脚架支着,里面摆着长条凳,虽然椅背上也用油漆写着座号,去看电影的人并不严格对号入座。电影院的入口有门廊
凡是有银幕的地方都有电影,凡是有电影的地方都有电影院,电影院是我的天堂。
我家不远就有一个电影院,我小时候,它是很简陋的,房顶是大棚子,用三脚架支着,里面摆着长条凳,虽然椅背上也用油漆写着座号,去看电影的人并不严格对号入座。电影院的入口有门廊和橱窗,门廊前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贴电影海报,橱窗里有电影的剧照。电影门廊的上面雕着一颗大五角星,无论是寒风凛冽的冬日,还是酷暑难耐的夏日,都图腾一般站在墙上,使人感到它是镇院之宝。
在那个年代,电影院的墙壁是灰色的,老式的放映机挂着两个电影盘在转动,放映机的镜头也不全是对着银幕,每次放映前,放映员都要调整一次,放映中偶尔会出现烧片的情景。前来看电影的人们的衣服一概是灰色的或者是蓝色的,和电影院里的朦胧氛围非常融合。我爱电影,也爱电影院,因为它是一扇什么窗口,一只可以放开眼界的眼睛,能看到人的肉眼看不到的场景,电影院里很昏暗,昏暗的电影院里弥漫着烟草气息,观众衣服里、身体里发出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混合到一起,令人感到压抑,尽管如此,也没有降低我看电影的兴趣,进了影院,捏着鼻子等,突然,放映铃响了,天花板上的灯灭了,白色的银幕亮了,生活开始了。我知道,银幕上的生活和我眼前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电影开始了,从银幕的风景和人物活起来一霎那,我觉得自己就活在银幕上,和银幕上那些夸张了的和没有夸张的人们一起经历是是非非和生生死死。和我一样投入电影情境的是身边看电影的人们,无论他们在电影放映前有多么不安分,打闹嬉笑,电影开始后,立即沉静,张着嘴巴看电影,这个时候,我把他们认作兄弟姐妹。
我迷恋电影,因为看电影可以放大人生。小学的时候,坐在简陋的电影院里长凳子上,偌大的电影院只有两束光,一束是服务员打着电筒帮助后来的观众找座位的电筒光,再就是电影放映机在头顶摇晃的光,光掠我的头发,有一种神秘的被电击中的感觉,我迷恋这束光竟然在银幕上放映出活生生的人和事,光指向哪里,银幕上的人物就走到那里,我真的希望那些光能照在我的身上,让我和那些电影人物活在一起。有了光,就有了小飞蛾,老式的电影院,除了观众,就是这些小飞蛾和飞扬的尘埃,它们会扑向光,和光搅合到一起,它们的飞翔并不影响银幕效果。电影结束的时候,小飞蛾也消停了。电影里的人物在白色的银幕上演电影,看电影的观众在心里演电影,这两部电影是互相夹杂的,虽然彼此的气息、气味并不一样,但是喜怒哀乐是一样的,该哭时则哭,该笑时则笑,每个人在平时遇到了许多难受的事情,也想哭,只是碍于面子和其它元素,不敢哭,进了电影院,银幕上的人物替你哭,你觉得很爽。
电影里的生活也是生活,人生也是人生,从小时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把看电影当作游戏,总是很认真地看。如今年过半百的我,看电影能看出来哪些生活是假的,那些生活是真的,不管真的,还是假的,总能从不同侧面展现人生画面。人生很短,也很模糊,不容易被人捕捉到,看电影就有了这样的便利。当然,小时候看电影和成年以后看电影的趣味不太一样,小时候看得是热闹,看得是异域风景。记得看阿尔巴尼亚的电影,看到电影里竟然有那么高的山和那么雄壮的鹰,感到很震撼。后来还看了描写朝鲜小学学生生活的电影,看到朝鲜孩子有统一的校服可穿,再看看自己穿的打着补丁的衣裳,觉得很羞愧。电影院里有什么呢?有灵魂,看电影先要去这部电影有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电影,看到一半,立即撤退不看了;有灵魂的电影,看了一遍还去看,不管门票是否昂贵,一定去看,觉得值。一部电影看下来,可以打开了心灵的一扇窗口,虽然走出影院,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行人还是原来的行人,街头雪糕摊上的李奶奶还是李奶奶,但是内心的感觉不一样了。还有,电影可以让人体验生死,且不说日本影片《生死恋》《血疑》里有直接描写生死的片段,就连那些红色战争电影,影片《打击侵略者》里活泼可爱的小战士豆豆,他的眼睛被弹片炸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战友们抬着他走,他向战友说“我看见一面红旗,在我的眼前飘啊,飘啊。”当时,还是现在,都认为这两句台词是美丽的诗歌。
我是一个有“妹妹情结”的人,只要一部电影里有妹妹的角色,尤其从电影里看到兄妹分离的镜头,必定落泪。这个情结的源头可以从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找到,影片里小时候的古兰丹姆被地主抢走,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文革期间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电影里妹妹花妮寻找哥哥的镜头也令人心酸,《卖花姑娘》里的插曲,至今可以唱得出来。我不知该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做怎样的心理分析,很可能和自己从小缺乏亲情有关吧。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拍摄是在1953年完成的,那时我还没有出世,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是在1979年,电影里关于血统论的言论振聋发聩,当时文革结束不久,文革盛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正和电影里“法官的儿子还是法官,贼的儿子还是贼”互相呼应,使我理解到人类的文明和非文明可以在不同国度相似地发生。当然,那个时候到了自己谈女朋友的年龄,因为当时并没有别的娱乐场所,骑着自行车带女朋友去看电影就成了首选。当然,我和女友很少去家门口的那家电影院,就去远一点的影院看电影,去得最多的那个影院就是——大时代影院,这个影院离火车站较近,除了邯郸人看电影,还有不少等火车的人也买票看电影消磨时间。我有一个小秘密,即是和女友不敢在大街上牵手,只有到了影院,我才敢趁着光线昏暗,把她的手放到我的手里揉搓,直到她的手和我的手渗满了汗水,像两条池塘里的泥鳅。还有,每次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才敢把她的脑袋扳到我的肩上,嗅着她头发里逸出的好闻气息,小小地陶醉……当时只盼着电影长些,再长一些,可是铃声响了,放映电影的光线断了,必须马上分开,整理一下皱巴的衣服,悻悻地走出影院。
初恋常常是没有结果的尝试,虽然没有结果,却也刻骨铭心,这几年,自己已是当了外公的人了,却时常想起和初恋女孩子分手时一起看电影的场景。我是一个很迂腐的人,女友提出要分手,我却提出再一起去看一场电影——仿佛是一个分手仪式。那天,还是去了大时代影院,我去得比较早,可是在影院门口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她来了,我们彼此无声,我去买票,卖票员趴在卖票窗里的桌子上睡着,喊了她一声,才无精打采地递过来两张票。进了影院,电影早就开始了,还是《流浪者》。收票的师傅也没有帮我们找座位,只好自己找。当眼睛适应了影院里的昏暗后,才知道找座位的举动是多余的,因为影院里除了离银幕很近的地方坐着一个人外,偌大的影院就只有我俩。我们在影院偏后而且是中央的那个最佳位置坐定。我递给她一把瓜子,她没有吃,又放回我的掌心。我们就坐着地笔直地坐着看电影,肩膀颤抖了一下,谁也没有倚谁。我把她送给我的那块上海手表还了她,并简单地问问她大约什么时候辞职进京做生意后,就进入了电影里的角色,分享电影银幕上主人公丽达和拉兹如火如荼的爱,电影里的两个人一会是游泳池,一会是月宫......我认真地看电影,竟然忘记了身边的她!一直到电影结束,铃声响了,灯亮了,看见她递给我一块手绢,我才知道自己落泪了。
重情的人必定为情所伤,有爱的人总会得到爱的回报。人到中年,自己看爱情电影少了,看豪侠勇士的电影却多了,电影里的英雄豪杰令自己心驰神往,血脉贲张。生活中,我不是一个很强势的人,还有一点点的多愁善感,为了改变自己的这个状况,上初一时曾向一位武术师傅学习武术,在腿上绑了沙袋,练习飞毛腿,每天用巴掌拍沙土,练习铁砂掌……练这些,倒是身体强壮了,弱一些的性格还是显得弱,因为性格弱了,就喜欢强势的电影,欣赏电影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去看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客,去看高举大刀和敌人拼命的战士。我看过高仓健主演的日本电影《追捕》,高仓健先生不会笑的硬汉形象深深植入脑海,但是我讨厌看恐怖片,包括莫言先生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因为电影里有用杀猪刀剥人皮的镜头,电影接近这个镜头的时候,自己就走出影院抽一支烟,估摸着这段演过去了,再回来。到了青春期,知晓了男女之别,再大一些,知晓了男女之爱,中年之后,知晓了爱是一种哲学,是人的世界观,所以回归看爱情影片,虽然电影里的爱情和现实生活的爱情隔着十万八千里,正因为隔着太远,才有魅力。国外的著名电影是由文学名著改编的,在看名著前看看电影,是阅读名著前的一次文化熏陶。
这些年,因为勤于写作,看电影的时候少了,但是有了好片子,自己一定选择去影院看,而不是放碟子在电视上看,我不会放过身体在影院里受到震撼的感觉。人到中年,经过的事情多了,写的东西多了,再看电影不会像少年时那么神秘,但电影里的镜头还是可以点燃内心的激情,并且燃烧得快,冷却得慢。有时候写作的时候,脑海里也会出现电影里的画面,使得自己下笔更加流畅一些。在我的理解力,看电影是燃烧,不是消遣,所以,我就能理解晚年的鲁迅先生为什么每周要去看两次电影,但是先生对游山逛水保持足够的距离。
进电影院,看触及灵魂的电影,总可以让我在电影院里暂时忘记现实生活里的不堪。无论怎样说,电影院确实是我的天堂。天堂在哪里,天堂是什么样子,是肉体凡胎的吾辈所看不清的,但是知道天堂一定离生活不会远,如果太远就不是天堂,而是魔幻了。我喜欢天堂,不喜欢魔幻,我喜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天堂的影子,当然,天堂的影子不会让人轻易捕捉到的,因为泥沼和堕落另有一番魅力。为了抗拒泥沼的诱惑,我从少年到现在,一直保留着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喜欢电影院关灯之后放映机瞬间的明亮,只有把黑暗关闭了,明亮才能看得见。如果不去影院,尽管整天生活在白昼里,我们的身上和身体里凝结的黑暗也是无法驱散的,带来的结果是暗了自己,或者暗了别人。
看电影看久了,就有了上镜头演电影的冲动,可是看电影和上镜头演电影不是一回事。因为迷恋电影,终于在一次电影杂志上看到招聘演员的信息,就认真地照着要求拍照,寄去了照片,然后焦急地等待,结果当然是泥牛入海。后来看到写《一地鸡毛》的作家上了电影镜头,过了一把电影瘾,又开始相信自己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部电影镜头里闪一下的。人在没有上镜头前,总是觉得自己是完美的,一旦上了镜头,才会认识到自己还是不上镜头为好。去年,邯郸电视台为当地的文化人拍专题片,第二个就拍了我,我当时按照导演的要求做出各种看书和写作的动作,并且爬山和采风,还要说出有水平的台词,真的感到很累,片子拍了出来,自己只看了一次,就不看了,觉得自己好丑。
电影开幕,也会散场;人生会开始,也会结束。无论再豪华的人生,也不会像青山绿水长存,何况大自然的青山绿水也不是永垂不朽的,总是在宇宙造化的某一个时刻消失。电影里的生活是编剧、导演和演员一起创造的,现实里的生活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用心智用性格以及不停地选择和被选择合成的。前不久去认师傅的寺院,有幸得到上宣下化老和尚事迹之书,老和尚出家后坚守“不争,不贪,不求,不自私,不自利,不打妄语,利益众生。”老和尚圆寂后,立遗嘱把骨灰撒在天空,曰:我从虚空来,回到虚空去。
与那些尘埃落定的人们相比,我虽然走进后中年的年龄区,但是依然人在路途,多年以后,我一定会对自己说,人生也是一部电影,或悲或喜,或平淡或惊奇,这部电影一直在放映,唯一不同的是,人生这部电影的结局,当事人永远不会知道,当事人能做的是,尽量地在生活中演好自己,在这部电影没有结束前,继续演下去就是了。
2014年3月于西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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