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指尖唤醒
那是个难得的雨霁初晴日,也是父母去西和县老家的第三天。因为母亲嘱我抽空回趟家,给看家的狗给点吃食,也喂一下鸡笼里关着的鸡,因而,我趁午后空闲骑摩托车回到越来越有生疏感的故乡。久在县城住,我对乡下的家深感陌生。我翻了几遍都没有找到鸡的饲料,只好通过电话询问母亲。母亲也让我去蒜苗地里看看,顺便抽些蒜薹拿回城里给她的孙女吃。于是,我在缝纫机的小抽屉里翻来翻去才找了一根缝衣针,但它周身布满褐色铁锈,让我的情绪黯然,心头有些发痛——难道这就是母亲缝过许多衣服的缝衣针吗?
自去年父亲腿病严重辞了给一家单位做门卫的活后,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的大妈就间三隔五地叫父母到宁夏石嘴山她那里住上一些日子。大伯去世,转眼已过去了十个年头。母亲是三年前,得知在我家长大的我的堂哥突然撒手人寰后,和我一道去看望过我的大妈。凑巧的是,我的堂哥的女儿令人发愁的婚姻大事终于尘埃落定,且要举行婚礼,我家必须前去贺喜,父母才决定去一趟宁夏我的大妈家,也看望一次他们年逾八十的老嫂子。他们一去半个多月,了却了一桩搁在心头多年的心愿。那次走前,母亲把喂鸡喂狗的事托给了同村的亲戚。
从宁夏回来,天气不随人愿,本该阳光明媚的春天,却连天下雨,且雨势连绵,让人心焦不堪。好不易盼来了个阳光普照的天气,才在谷雨之后把玉米播种进了田里。要等到玉米苗出齐,又得十天半个月。父母又决定回一趟老家。母亲在我的外爷外婆去世后,把以前保持了多年的每年回一趟老家的习惯改掉了。而父亲,真是多年不曾回过他的故乡了。倒不是父亲不想回去,而是爷爷、奶奶把生活的根扎在这里已有四十多年,最终还把尸骨埋在了异地他乡,父亲回故乡的念头也就不太强烈。这次父亲起意,不仅是回去看一眼自己的出生地,更主要的是为去年秋初去世的他的二哥上一次坟,表达他迟到的歉意。原因是,去年我的二叔在天水市人民医院被确诊为胃癌时,我的父亲也因腿病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倍受肉体疼痛和心理煎熬的双重折磨。时隔不到半年,二叔就匆匆挥别了人间,那时的父亲行走仍要依赖双拐,根本没法亲自到老家看自己的二哥最后一眼,也无法去送自己的二哥走完人世的最后一段路程。时隔一年,父亲的腿病才有所减轻,他是要去弥补此前的亏欠。父母走的匆忙,也不好再麻烦别人,才把喂那只狗那只鸡的事交代给了我。
可是,这次偶然的一次回乡,我却没有料想会被一根小小的缝衣针刺痛。那根小小的针,在我的记忆里应是如一束亮光,照亮过我的生活,也令我不能亘久忘怀。当我蹲在一垄垄的蒜苗旁,在阳光的照耀下用针尖划开蒜苗之躯,把根根鲜嫩的蒜薹抽出来,熟悉的往事也接踵而来,在大脑的屏幕上播放着——
先出现的是我的奶奶。她头顶稀疏的白发,坐在堂屋的土炕上,身旁放着那个沾染了岁月沁色的针线笸箩。她细眯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一根线从缝衣针的针眼里穿过去,然后,她右手拿起针,在额头上轻轻地擦拭几下,再对着左手拿的针线活,一丝不苟地缝起来。事实上,奶奶做的并不是绣花之类,也不是拉鞋垫之类,更不是手缝衣帽拉鞋帮之类,而是在给我们缝补穿破了的袜子。那时的奶奶,已经翻过九十岁的人生之坎,但眼睛不花,耳朵不聋,手脚勤快地做这做那,根本闲不住。她看到我们穿过的袜子补补还能穿,心里怪舍不得,当她把补好的袜子拿给我们时,我们才知道她偷偷地做着补袜子的事。次数一多,我们也习以为常,她也因能给我们补袜子觉得自己还有用处。后来,家里谁的袜子破了,都交给她去补……
随后出现的是我的母亲。年幼时,每次半夜被尿憋醒,发现母亲还在煤油灯下专注地缝着衣服。记忆中,在中学之前的年月,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家里其他人的衣服自然也是出自母亲之手。母亲十五岁嫁给我的父亲,然后又跟上我的爷爷、奶奶背井离乡,到距离家乡三四百里的地方安家落户,此后,她不仅担负了下地劳动的体力活,还担负起了给一家人缝衣做饭的事。当然,缝衣只能在农活和家务做完的间隙里完成。夏天来临时,我们一家人都要穿一件衬衣的;秋天渐深时,每个人也得有一件秋衣;隆冬时节之前,必须给大家备好过冬的棉衣。而这些,母亲都要提前预置。布料是她从县城供销社里凭布票买回来的,裁剪也是她自己画样动剪刀,然后飞针走线,让细密的针脚把布料紧密地缝制在一起。一件衣服,少说也得她耗费三五天时间。在下雨进不了地的日子,母亲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借着屋外的亮光赶制着一件件衣服。更多的时候,她在别人进入梦乡后,才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陪伴下,依然忙碌不停。母亲灵巧的手,如一只小鸟儿在布与布的缝隙间飞动;她的手指宛如鸟喙,在轻盈地啄动,布面上便留下疏密有致,整齐划一的针脚。缝棉衣更耗费人的精力,但母亲仍然做得乐此不疲,似乎她小小的身躯里,有着源源不竭的动力,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疲惫——当然不是的,因为她的心中装着一家人的冷暖,才如此不顾惜身体地做着一件又一件针线活,而件数累计起来肯定是个不小的数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是一名初中生后,家里才添置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母亲不容置疑的就是会做衣服的蜜蜂。那时的农村,好多家庭生活只能满足温饱,有缝纫机的家庭并不多。由于父亲在一个农场做合同工人,我家的贫困程度才略微有了减轻。那台缝纫机,是当时我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母亲更是把它当作宝贝,从不许我和姐姐乱动。自从有了这台缝纫机,母亲缝衣服的压力才得以减轻。当母亲踩动缝纫机踏板,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一件新衣服诞生。缝纫机哒哒的转动声,在我们的心里是动听的音乐,那声音里有阳光一样充沛的温馨。然而,对于棉衣之类的衣物,母亲还是采取手工缝制的方式,也许她亲手缝制的棉衣里,才会有更多的融融暖意吧!
此后,出现的是我的姐姐。那时的姐姐,刚从初中毕业。除了干一些给猪寻草喂猪的轻松活儿,还在母亲的督促下做女红。印象中,姐姐拉过不少的鞋垫,用彩色的丝线绣过山茶花、牡丹花,也绣过喜鹊登梅和鸳鸯戏水之类。姐姐给我拉的鞋垫上,绣的不是缠枝莲,而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姐姐初中毕业后,她打定了做农民的注意。可是,她不想让我这个弟弟继续步她的后尘,便以这种方式对我进行鼓励。可是,那时我并没有会意到姐姐的这番苦心。好在,我最终通过考中专这条路跳出了农门,也算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我清楚记得,姐姐还做过两双布鞋,也是她人生中仅有的两双鞋——那是她过门前,按照传统习俗,需要给未来的丈夫做两双布鞋作陪嫁,和压箱钱一同装在红皮箱中,在喜日那天展示给男方家亲戚六人评判。姐姐做针线的手很笨拙,在母亲三番五次的示范下,才算做成了两双“千层底”,算是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应付过去了。而小我十多岁的妹妹出嫁时,妹妹不愿再去劳那个心神,母亲在深感无奈之际,允诺妹妹买了双皮鞋,做为送给新女婿的见面礼,对此,母亲一直都心有纠结。
时间的指针从来都不是慢条斯理地行走,更没有谦谦君子的风范和宽容,即使在沉沉的黑夜里,或者我们推天混日的当儿,时光依然像流沙一样悄然从指缝溜走。似乎就在眨眼间,几十年的时光一晃而逝,难以追讨回来。在时光远逝中,岁月的犁铧也在我们的额头耕耘下了深深的辙迹。而回眸时,才发觉我也进入了霜染两鬓的中年,母亲也抵达人生七十古来稀的生命驿站,而奶奶离开我们也有十六年之久。此间,那根细小的缝衣针已淡出了我们的视野,蜷缩在缝纫机小小的抽屉的一隅,被沧桑遮蔽了曾经的锃亮和锐利的锋芒,成了锈迹斑驳的一段记忆,独自沉寂,不愿回望,静候着被灵巧的手指重新唤醒,并赋予它新的使命——这一刻,也许永远不会抵临!
的确,我抽够一把蒜苔回到家里,把满身红绣的缝衣针重新放回原处,轻轻关上有些陈旧的缝纫机抽屉,我好像和过去的生活做了一个暂时的告别,虽然没有仪式,也没有悼词,我的心中却滋生出了一丝丝的不舍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