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2021-12-29叙事散文青衫子
一只麻雀死了,死在书房窗下。这使原本平静的早晨起了波澜。在北方,麻雀是一种普通的鸟儿。随着初中进城,合村并居,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城里。麻雀也飞了来,落到树上电线上,看着路口的行人车辆被信号赶着汹涌而过,像一群急着回家的羊。麻雀不喜欢像羊一样被……
一只麻雀死了,死在书房窗下。这使原本平静的早晨起了波澜。 在北方,麻雀是一种普通的鸟儿。随着初中进城,合村并居,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城里。麻雀也飞了来,落到树上电线上,看着路口的行人车辆被信号赶着汹涌而过,像一群急着回家的羊。 麻雀不喜欢像羊一样被人哄赶,它是自由的,有属于自己的家,任何一个稍高点的孔洞都可以居住,比如安空调的预留孔。那只死了的麻雀八成就是从那里钻进来的。房子的男主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趁家人还没发现,把它从窗口扔出去,落在楼后的砖甬路上。想到路上时有车辆通过,尸体容易遭到碾压,他又穿好衣服,去往楼后。 雨停了,小区里零星传来各种声响,似乎没有一种声音与那只死去的麻雀有关。或许其中有麻雀的叫声,它们有发现这件事吗? 对于生命的消失,男人极其熟悉,从小到大经历过多次送葬仪式,那些场景和经历告诉他,人死是大事,一只麻雀的死显得微不足道。 小时候见惯了麻雀,捉过麻雀,支筛子洒粮食布下陷阱,也掏过麻雀窝,见过麻雀蛋,吃过裹了泥用火烧熟的麻雀胸脯肉,用自制弹弓打过它们,算是冤家对头。梦里没有麻雀找他算账索命,他也没有产生负罪感,在一个孩子眼里,弄死一只麻雀不算什么,更何况,麻雀还是“四害”之一。 他没有具体经历过除“四害”的事,无法将一只普通的鸟儿和害字联系起来,如果说偷吃粮食也算一害的话。他不讨厌麻雀,讨厌老鼠,不喜欢老鼠贼眉鼠眼的样子,夜里听到老鼠从棚顶上窜来窜去,像是在吵架,有一只竟然从他脸上窜过去,这更增加了恶感,所以当他抓到一只老鼠对它用刑,看着它在火中挣扎,一点也不觉得残忍,那一刻,心里的厌恶早已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生命之重。 作为生命的起始场景,他见过母牛产子,身上蒙着胎衣和粘液的小牛从产道里出来,浑身湿漉漉的,牛妈妈极有耐心地把它舔干净,露出柔顺的毛,稚嫩的眼耳口鼻蹄尾以及干瘪的身子,歪歪扭扭试图站起来;有时候生产不顺,父亲用手帮着拽出来,牛妈妈和父亲都不嫌脏。胎衣被挂在院西柳树杈上,一天一天慢慢风干,像是在招魂。 他看见弟弟带着青色胎记出现在西屋炕上,接生的二狗家的洗完手,吸起烟,一脸成就感。这种事是不许小孩子看的,他手里拿着新蒸的签子馒头,这屋那屋地跑,像一只没头苍蝇。没人管他,与生孩子这件事比,他的存在暂时被忽略。 他见过母鸡孵小鸡,极有耐心地一动不动,小鸡破壳而出,毛绒绒的,不分轻重四处乱跑。有时候母鸡不抱窝,祖母只得悻悻地将鸡蛋捡出来,小脚作踢状,把心有惭愧的母鸡赶开,从赊小鸡的贩子那里赊一些喂着。天知道那多么小鸡是怎样孵出来的,好几层筐子挎在车后,捡一些出来,放在席筒围成的圈子里任人挑,小鸡声叫成一片,像是对自己将要去的人家惶恐不安。 他没见过麻雀孵蛋,掏麻雀窝时偶有遇到老麻雀从窝里飞出来,在不远处跳跃尖叫。他不管,怀了碰到蛇的担心,身子紧贴在窗户上,脸侧过去,手向里伸,有时候会摸到麻雀蛋,还是温的,有时候能摸到肉滚滚的小麻雀,身上没有毛,张着黄嫩雀嘴尖叫。 有时候会捉到大麻雀,用绳子拴起来,或是放进笼子里,可惜没多久就会死掉,不知道什么原因。按照大人的说法,麻雀气性大,宁死不从。奇怪一只小小的鸟儿气性从哪里来。你瞧身子比它大得多的牛性子多温顺,除了有时候倔点,多数时候还是比较顺从的。话说回来,牛这一生,何曾自由过。倒是这急性子的小小麻雀,倏忽来去,或屋檐,地面,或树丛,井边,即使从来也飞不高,总有一份来去的自由。 不知不觉,那个孩子心里像住进了一只麻雀,显露出麻雀的气性。小时候与母亲时有顶嘴替哥哥弟弟打抱不平,看着母亲怒眼圆睁他一点也不怕,每每看到母亲被激得声色俱厉,他有一种获胜的快感,哼,大人,也就这样。有一次在去田间途中话赶话,母亲说他,你也不服你爸爸的气?一瞬间,他被激怒了,眼里含着泪,头一扬,就不服! 或许在他看来,对于父亲,是不能用服与不服来理论的,更不要说,这种话出自母亲,那一刻,他觉得母亲嘻笑的眼神里写满了大人的愚蠢。牛车慢吞吞地走,牛的尾巴甩来甩去,将一个羽毛未丰的小麻雀的愤怒一点一点摔落地下,被风刮走。 从遗传角度来讲,那些气性自然来自父亲母亲,不同的是,大多时候,父亲表现得比较圆滑,用母亲的话说回脖儿快,她自己则直得多,稍有不满就羽毛乍起;后来年岁大了,变得十分隐忍,与年轻时候判若两人。反而是父亲,病后身体里像是住进了一只发狂的老麻雀,向身边的人不时发火。 父亲的世界里像是来了一场极大的雨,却无处可藏。天津、济南,县城,家里;中药,西药,保健品;鸡蛋,水果,驴肉火烧;花茶,绿茶,山楂茶;姑姑、伯父、舅舅,等等,这些场所物质和人全拼一起,都无法构筑起一个安全孔洞,让他钻进去,以躲避死神的追索。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遭了罪,那种折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以至于对自己是否该承受这些产生怀疑,喃喃地说,觉得这一辈子也没怎么着呀,怎么会受这种罪。没有人可以回答,监视屏上的数字一下一下跳动着,传递出一声一声的不甘。 …… 那个人来到楼后,把那只麻雀捡起来,在一丛灌木边上掘了个浅坑,将它掩埋。他想着,有一天自己走了,身边能有一棵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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