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志：世富

乡村人物志：世富

世富身长4尺有余，缩颈，脸，棱角分明，剑眉下一双鹰隼般的眼，令人寒意顿生。

许多人都有这种感觉，但都只是在心里藏着或者在隐蔽的地方评议。孩子们都是敬而远之的，怕他那灼人的眼神。

早些年，世富勤快。家门前的空地被他整理的井然有序，蔬菜瓜果，绿得诱人。清明之后，自家的地里就响起了牛的脖铃，吆喝声在空气里回响。老牛亦步亦趋，徐缓而行，新翻的那一块块泥土散发着缕缕馨香，世富似乎已经与牛二位一体，鸟鸣叫着春天，传递着欢欣和激越的信息，山风吹拂，捎来花香，世富不加理睬，如尽得其中三昧，沉浸其中。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氤氲着香气的空气，没有矫情，用一颗近乎入定的心耕耘着土地。

田地就这样在他和爹的手里，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满箱满箧的收获让日子正丰盈着。

他爹喜欢，但世富娘却整日哀声叹气。好好一个伢子，咋就让我整成那样了呢？他娘一抹泪眼，接着，就像祥林嫂那样絮絮叨叨。

那年头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世富娘娃多。一个个孩子就像那攀援而上的苦瓜藤结的苦瓜，一朵花一个果，数量年年逐增。大的带小的，夏天满地爬，冬天煨在火塘，烤红薯。

1970年春，世富六岁，拿一张破报纸系跟线当风筝，在自家的院子里疯跑，一不留神，没刹住脚向坎下冲了下去，像一个圆球，嗵嗵嗵。姐弟妹吓傻了，不知世富滚到何方。下午，世富娘才发觉，在一番严加拷问之后，才沿着那道弧线找。三百米之外，一个黑黢黢的地窖里，世富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世富娘声嘶力竭，悲戚不已。世富爹，一脸阴冷，多大个事，不死也是个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你那个砍千刀的炮打的，世富娘义愤填膺，世富爹屈服了，但他没钱寻医说生死由命。世富娘抱着个雄鸡喊了三个晚上的魂，终于，世富没死成，但却落下了残疾。

世富没上学。他爹说一个残废上什么学，省得丢人现眼。他娘好说歹说几乎以死相逼，但还是没有动过他爹那铁石心肠。好在他娘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子女，肚子里有的是墨水，苇地画沙的事在他身上得以运用，世富也掌握了一些知识，他聪颖，看着姐弟们看书写作业，他嚷着要上学，抱着他爹的腿做蚍蜉撼树的实验，他爹没时间听他的瞎搅合，一抽腿，世富就是一个狗吃屎，哇哇哇大哭。同时哭的还有一个人，是他娘。

三天后，姐弟的书莫名奇妙的烧了。世富被他爹一顿毒打，半死。他娘说你不该那样犯傻。世富的牙齿咬得吱吱响，小拳头捏的紧紧的。

世富的童年没有阳光。爹是他仇恨的对象，他的诅咒没有法力，不然他爹都死好多回了。改变不了别人，就改变自己吧。在夏天的一个日落时分，世富悟了。他开始学着向土地进军。春刚透个头，他就挖地，跟爹学犁地；夏姗姗而来，他就跟爹学田间管理；秋，在一片叶子落下之后，他就开始收割；冬，如期而至，放牧于山山岭岭就是他和牛羊最惬意的时光。

世富的少年是和泥土打交道的。山里的羊肠小径被他踩了个遍，长长短短的田埂上，不知留下了他多少个脚印。犁地耙田种地育种插秧管理，二十岁以前他就样样精。爹说有了他真是如虎添翼。人勤地不懒，有了粮食，日子就像有养分的花，在乡里的一隅绽放得美丽。只是世富很少和爹交流，爹也一样。有苞米有饭，谁不是五谷杂粮撑的放什么厥词，日子不紧不慢，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年紧紧的两茬，插秧割稻，重点一解决，其他的农事简单明了，瞅个空闲，世富爹还能做做副业。世富也想在外行走，他离家最远的距离就是镇上赶集。爹说他那样只能现世，攒劲干活填饱肚子是他的目标。世富憨憨一笑，拿起锄头，一晃眼消失在晨曦里了。

他在心里酝酿着梦想-------想靠自己的努力娶一个媳妇暖被窝。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阶段，村里那屁股浑圆、走起路来波涛汹涌的小媳妇，让世富驻足良久，眼睛都看直了，有人竟说他看女人流涎水。有人说他抹了一脸锅灰妄图入侵心中女神的居室，结果被人擒住一顿暴打满地找牙。辗转反侧是他睡眠时的习惯性动作，寤寐思服是他的夜夜功课，只是可怜那被单，世富娘浣洗的时候，看那雨渍一般的地图，惆怅暗生。娘说，他爹给孩子说门亲事吧。爹说他那样谁会看得上呢？现在不是旧社会，隔山买羊的做法早就行不通了。要说你说，反正我不求人说。世富娘给当地的媒婆暗地里不知给了多少礼物和红包，全部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人家黄花闺女一看世富那个样像吓掉了魂，扭头就跑。十里八乡的乡亲对于世富的情况了如指掌，世富的梦想在当地无异于是痴人说梦。世富娘心有不甘，舍近求远，穷乡避壤的山民也不愿自家女儿的夫婿如乌龟，世富相了几回了亲，结果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世富颓了，像一只霜打的秋茄。蹲在那颗柿树下暗自伤神。冬去春来，世富像冬眠的蛇窝在洞里不出来。世富爹说你咋就不干功夫去呢，世富一脸盛怒，狠摔一句话，我没有婆娘，干，干什么干。世富爹哑了。世富娘又抹了一次泪眼。

田间地头，只有世富爹在劳碌。世富从地头来到了麻将桌，一天昏天黑地的赌。赢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输了，偷偷扛一袋粮食卖了继续赌博。爹说不听，娘说也不听。世富状如恶狗，一阵狂吠，我没有婆娘攒那么多钱，干，干什么干。

1998年之后，解放思想的春风也吹拂到山沟里了。世富终于尝到女人了。县里雨后春笋般的发廊洗脚屋十元店粉墨登场，不论你是风流倜傥，还是尖嘴猴腮，有钱就行，世富冷峻的脸上开始浮出幸福的绯红的轻云，他又开始勤劳了，一进一出，挥汗如雨，他乐意。有人说，他经常出入的地儿有个妹子有依附之象，只要给她五千就能像拥有一幢房子一样具有几十年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那阵子，世富骨头缝里都是劲，爹说我是废物，我就是证明给他看是如何抱得美人归的。只是良辰好景应是形同虚设，戏子无情，婊子无义，那妹子和世富温存了几日拿了他的钱跑了。五千元血汗钱打了水漂，世富说要杀人，提了把刀气势汹汹在那店瞎闹，结果被警方拘留十五天。

世富的春秋大梦终结于一次逛窑子不幸中镖，花了几千才治好那轻微的花柳病。世富狠狠地吞了口烟，咋就不染上艾滋病呢，他娘的什么世道。世富爹看都没看他一眼，娘再抹了一次泪眼，富哇，别再折腾行不，你要怨就怨命。

世富安静了，不再逛窑子。只喜欢赌博，工夫不干。他爹说打小就没指望他，娘说你干嘛叫他世富呢，啥一生一世都富贵。一句话噎得他爹如鲠在喉，脸色血红。

世富四十的时候，他爹一个跟头，脑溢血，一命呜呼。世富一滴眼泪也没有，姐弟们狼嚎呼啸，呼天抢地。乡民说世富心狠，当初就不该让他活下来。世富娘说你们不懂，都是局外人。

从此，世富和娘相依为命，没爹的日子，世富娘一样吃饱穿暖。田间地头，又看到了他那熟稔的背影，他依然像禅定一般，悉心的耕耘着土地侍弄着庄稼。麻将桌上，再也没有他的身影，日子长了，麻友们心生惦念，世富那破手机都会被打烂，世富你小子咋就金盆洗手远离麻将呢，快来，咱三缺一。世富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在地里忙活。鬼才信呢，你不赌博了，母猪能上树。

塬上，袅袅青烟，世富静坐在土窠里，吸着烟，在看那炭窑里燃烧的木柴，他那汗水夹杂着炭黑的脸映着火苗熠熠生辉。树下，那席地的被褥早已泛黄发黑。日夜守着，他已经烧三窑炭了。

麻友不信他的决绝，找到世富，看他那副模样，心疼地说你是为啥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不潇洒走一回。世富说，为娘，娘老了。

世富淡然的话语在空气里弥散，麻友讪讪而去，喃喃自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尽哪门子孝呢。

那根木桩被世富砍得咔咔响。

世富判若两人，倾心的侍奉他娘，端水端茶洗衣做饭忙里忙外。他的姐弟像两只神游天宇的风筝，虽然有娘攥着那痕心灵的细线，但也只是远远的牵念和惦记着，娘说没世富实在。

之后，每每夜阑人静，世富娘独自抹泪，唉，作孽啊，我那世富娃，是娘的错啊。她的忏悔就那样开始。

--------- [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2-19 21: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