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

　是怎样的姻缘巧合？让个子高挑的我在那个晴好的日子欣欣然跃入矮我半头的你的掌心？之后的上班途中，朝晖，夕阳；上坡，下坡......路边的野蔷薇聆听过我们并肩行走时的私语；满坡的酸枣树清楚地记得，你为了满足我的小小矫情去摘最大的酸枣，血滴染红衬衫。
　　大红的嫁衣，大红的花轿。两年后那个烛光明亮的夜，你用络腮胡子的新茬在我的额头留字：泥瓦匠的妻子。于是，烈日下的脚手架上多了一个帮你搬砖添泥的白白净净的我。你的双手是勤快的，除了每天早出晚归做工，七亩三分田也要收了小麦种大豆。小学文化的你，不能和我分担工作上的事情，也无法和我分享文字的快乐，却是那么敬重我的学问。为了给我一个清新的工作环境，你丢掉了12年的烟龄。而我，给予你的只是每个清晨的一碗蛋花和每个黄昏简单的饭菜。那是风调雨顺的七年啊！我们共同栽植的小树茁壮地成长着，并且开出了两朵这世上最灿烂的花。
　　你的宠爱也纵容了我的任性。是文化的差异令我们疏远，还是身高上的差距作怪？陪你做工的日子，“鲜花牛粪”“姑娘老头”的嘲讽一次次呼啸着刺穿耳膜并侵入我的内心——我忽略了你所有的优点，整日苦闷在你的无知和我自己觉得低矮的天空下，一意孤行地把你的缺点放大无数倍，恼火，冷战......终于在一次大爆发后，从你万分痛苦的目光中，抱着孩子决然离去。
　　离开你的日子，我所有梳妆打扮的心思都随着小镜子埋在箱底。除了和孩子说话给学生上课便是埋在作业和书籍中。孩子每次提到回家，我都含糊地敷衍过去。孩子每次提到你，我都板着脸一顿训斥。半年，白天装作没事，夜晚，与你在一起的情景总是浮现在眼前。我试着绝口不提你，孤身发烧的那一刻却不由得喊出你的名字。
　　打着来看孩子的旗号，你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无人打理的你，满脸的络腮胡，沾满泥巴的裤脚，烟熏的指甲。半年的时间好像老了十几岁。我一边隐隐地心疼着打量你，一边却执拗着自己的错误。直到后来，抱着肺炎的孩子又一次上了你的自行车后座。
　　孩子住院的那些天，我们以极大的默契照顾着孩子也关注着彼此，从你的默不作声里我读到了孤单和渴望，而我自己一次次的故作矜持，也最终在那个寒冬被几句平和的问候一击即破，“腿还抽筋吗？夜晚睡觉前，记得盖严实点。还要警惕煤炉......”不懂文字的你，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最呵护我的男人！一闪念的感叹猛然唤醒了我：离开你，是多么糊涂的做法！
　　你手指间的烟渍悄悄褪掉。原本瞧不起针线活的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心愿缝制在鞋垫上，你笑说垫着舒适；原本不识字的你，居然带回来《宋词三百首》，尽管只是拼音版，还是被我奉若之宝。我们之间多了话题：学校的，工友的，社会的。我们恢复了饭桌边的津津乐道和农田中的谈笑风生。我们合力为小家建造了新的宫殿，并在新檐下畅想未来——要有一间书房，给我和我们的一双女儿工作和学习；要有一间浴室，用来洗去你身上的泥土.....说话间，你给我的鼻尖抹了一点白灰，俩丫头乐得前仰后合。我们的生活在美好的憧憬中幸福满满。
　　你的手掌是厚实而有力的。当那些标注着可怕数值和字符的检查报告单沉沉压下，是你撑起了我头顶的一片天空。手术室门前的久久紧握，燃起我更多求生的欲望。仅仅九个小时，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你，已是须发花白，皱纹丛生。双眼迷蒙，氧气罩下的我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只能用指尖的颤动来告知你：我还活着。
　　麻木的双足在你的怀里恢复了知觉；红肿的手背也在你的揉搓下平复如初。放疗后难以自控的排泄物，化疗后的大量呕吐物，你耐心地清理着，还要承受我歇斯底里的哭骂并想方设法地开导我。“好死不如赖活着”、“钱花了可以再挣”、“我不想打光棍”......言语不多，还夹带粗话，偶尔大声像是责备。但我实在无法将你布满血丝却又满含期待的眼睛置之不理。于是，我忍着口腔溃烂的疼痛将翻到嘴边的小米粥强咽下去，并张嘴等待下一汤匙。
　　刚出院的我，骨瘦如柴，面色惨白。170的个子，体重只有94斤，乡亲们都议论，莽子家的媳妇能再活三年就不错了。然而四年过去，脸色日渐红润，腿脚肿胀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最可喜的是头发也重新长了出来并且可以梳理成你爱看的发型。每一次复查得到医生的肯定，你都是像我们初遇时那样，傻傻地看着我笑。你的笑令我的潸然泪下——结婚照上那张阳刚帅气的脸，现在竟被病友错看作我的父辈。
　　日子恢复原样，从前的一幕幕重新上演。在你外出打工的日子我每天静候你平安的消息并把我的清爽传递给你，你将归来的时候我会忙不迭地做你喜欢吃的饭菜。我也会在你熟睡时将咳声压到最低，然后静静地看着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现在，我的身体依然是虚弱的，免疫能力低下使我难以抵挡风雨霜雪。时不时来袭的咳喘和浮肿以及消化系统疾病......我无法像从前一样与你分担辛苦，也无法满足你作为男人的正常需求。但深深懂得，只有我在家里安然，你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才会安心。于是，独自在家我也乖乖地按时服药按时作息并积极锻炼。
　　这个夏天，每个清晨你还在睡梦中，我便踏上了我们走过的小路。二十年过去，野蔷薇和酸枣树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当年的土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清风拂面，草香弥漫，小路沐浴着晨辉步往远方的大道，我沐浴着晨辉，又回到了我们牵手走过这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