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形影相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22 编辑 <br /><br />　　幸好秋来了，立秋的当天与秋雨形影不离的来了。一起徜徉而来的还有暗淡微妙的天际，清爽极了。天空里郁积了多日的夏天的蓝，不见了踪影。正如我翘首以盼的秋天驾着那片有云的雨，知时节，懂规矩，惟妙惟肖的站在我不离不弃的土地上。
　　　　这样的雨天，我正好归置久别的田野，放置久远的老屋，以及走上山梁就想欢快自由的哼唱山歌。这种形影不离，像极了我在春天般的田野里光脚奔跑的童年回忆。秋雨把天空低垂下来，光怪陆离的云以它的口吻问我。我的影子别了晴天附着在哪里，我时常寂寞的心宽余时所属哪里，我走过阡陌土地的双脚又在哪片清风逐浪的麦田里踩下印泥。
　　 如若形影相离，当属抛下村庄的过去，背上行囊在连接着我全身血脉的土地那头彻夜不停的奔袭。如若形影相离，我最快乐相知的田间童趣只能拿一支画笔，请出呼唤的奶名和勾起的乡音。
　　 秋天是带着丰收来的，从庄重的寥廓中让我们竖起耳朵听一场静穆下来的树梢落叶，枝干秋蝉，湖面秋波，沟壑肤色，村庄一抹……无论在城市的街角还是离别相送的目光里，我端着秋天的倩影把身后的影子紧紧搂在怀里，搂在耕作土地的故乡里。
　　 我怀着秋天的碧波漫过山梁下起伏的田野，每一次远望和站在风的缺口就想如一片叶子从这里飘下去，慢悠悠的挨着快要离别的眼神，送别离开的亲人，也送别往返的身影。我不想远离生长我模样的土地，我舍不得房子左边的苹果园，舍不得门前虬枝满园的核桃树，还有找不见爷爷的哭泣。我的影子就在土地的怀里，走在哪里都拖着它独有的气息。这气息便是，下雨天守着足不出户的房檐下边光滑的石块台阶。我把深夜里彻骨的疼包浆在鞋子上，我的每一步顽皮都沾上了泥土默不作声的干涩。爷爷每天都和土地说话，在东方的曙光还没有莅临的时候已然起身。这样的热爱，让他从一个士兵又回到了土地的军营里。他消瘦的身形常带着一顶有外檐的蓝灰色布帽，也许暗淡的颜色更适合他，更有亲近自己田野的快乐。我很少知道，落来的雪花覆盖不住所有的田野怎么办？有一块凸起的热土融化了封藏的秘密，它看起来那么惹眼，就像我们永远不能像雨水一样走过土地不留痕迹，把亲爱的土地在心里这般贮藏。我需要雨水的轻盈，和我的爷爷一起拿着?头挑最好的阳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如秋天这个迎来轻松的日子，日头在山的那边耽搁着阡陌的田野。悉心瞩目着，温暖的村庄生出炊烟。伴随着袅袅腾起的柴火味的烟，怎能让我忘得了火的味道，燃烧柴火尊敬的味道。还有夏天嘶鸣在白杨树、洋槐林、核桃树、青杠树上的蝉追问轮回的声音，不能舍弃了我们站立和自给自足的土地。
　　 我家的院子在村庄的中央地带，掩映在浓密疏影当中。当我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我想方设法记住了我家的方向，就在打麦场的隔壁。那个从我内心深处不断飘来又带着明显印记的打麦场，在傍晚的时候就会升起奶奶呼唤我小名的声音。我家有个宽敞的院子，正对着老屋，也正对着邻居的耕地，更巧的是山那边的故事从院子里一眼就可以望过去。虽然不能听懂，也不知道山那边的故事有多美。每日里在太阳的讲述下，柔情起来的故事翻阅着院边所植的核桃树叶。有一圈围着院子的刺玫，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花朵。顺着邻居家的耕地把我们和土地都保护起来了，在雨天的烟霭里续续断断的开放，天空放晴后在夕阳的眼睛下常常看到刺玫落泪的眼珠。我家的院子在雨天很是干净，平常奶奶教训我不能从院子中央走过去，实在想出去只能顺着院边埋了一溜的，屋檐下的碎瓦断砖跑出去探探究竟。所以家里的院子在天放晴以后走起来干净舒服，有一种月光在夜晚抚摸过的光滑，或许夜晚的星星赶走了月亮，它把闪烁不停的光看护着这挣扎不堪的另一种土地。邻居家的孩子最喜欢穿着缝制的布鞋来我家的院子里玩，他们和我一起玩躲迷藏，奔跑着咯咯咯地笑，绊倒了就哭一会儿，然后又笑着追逐开了。我也穿着姑姑缝的布鞋，干净利落的跑起来触到院子的地面儿，温柔的像妈妈的怀抱。也有被爷爷背在脊背呼呼做梦的香甜之意。我爱穿着橡胶做底的布鞋，鞋帮上布满一溜溜黑色的条纹。这样的条绒布鞋穿在脚上，不怕雨天来了不能出去。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黑色的条绒贴着脚踝，黑色的鞋面像一面镜子照耀着脚下的土地。还有一种亲手纳的千层底，厚实、结实，针脚密密麻麻的，穿在脚上有一种在夜里摘一篮子星星的窃喜。我舍不得穿这样的布鞋，尤其雨天。我清晰地记得，穿上那样的毛底鞋就像我家独一无二的院子留着岁月的痕迹，晒过粮食的席子下犹如爷爷膀子上的勒痕，也和庄子里青壮年劳动力的勒痕一样敷上了太阳的肤色。不会记得疼，不会埋怨耕作时汗滴禾下土的弯向土地值守；只会记得和牛为伴的吆喝，它在地边咀嚼青草，光膀的汉子翻耕这祖先留下来的耕地。只会记得毛底鞋的快步如飞，想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冬天院落。　　 我家的院子和我穿的毛底鞋，让我想起爱护这片神圣土地的垒砌。迷恋微弱故乡的风告诉我，它亲昵的爱过我的脸庞，穿过我背囊的空余，也专注的看过春夏秋冬的褐色田野，原汁原味的让我带在身边。深情骨子里而来的雨，它走过我家院子的方式，走过我家耕地的方式，走过一切原野的方式都和我穿着毛底鞋在院子里欢喜的回忆一样，与村子里老人抽着旱烟看望庄稼生长的盼望一样，流过那里，流过我们不可相离的身影……
　　 我依旧跟着爷爷灰蓝色的身影，跟着他去地里。在夏天热辣的样子里我和爷爷穿过院边的小路。一直以来和我家为伴的打麦场就是去地里的必经之地，这个场是杨家和我们家的。杨家有三四户，他们都是亲戚，只有我们家姓李。但丝毫没有影响我们之间的和睦，就像杨树和槐柳的距离静穆伫立。靠着我家的山墙这头是麦草垛的原址，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只是被冷落了许多。麦草垛的旁边静静的睡着碾场的碌碡，它一年之中只有夏季就醒了。它的身上刻着一条条清晰的石纹，摸上去有点波浪的感觉，像有一股海浪打在了身上，也许麦子被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想。在碌碡穿轱辘的地方有两个对称的凹槽，下雨过后会停些雨水来湿润它干涩的神情。夏收来临之前，我们和杨家的邻居提前拔掉场里的杂草，用铁锨锄头挖掉坎坎边边，再用骡子或者牛把碌碡拉上把场碾平整。这种惯有的方式叫“紧场”，活跃的碌碡把自己一年三季中的梦都碾在场里，把爷爷的背脊还有那远处的山脊都碾过去，平整着侍候一年以来的命理，像一位穿了中山装有四个口袋的干部衣服把它熨帖的不打皱褶。后来的时候就用拖拉机来拉碌碡了，我就跟着拖拉机像看飞机一样稀奇的追着碌碡的印记。碾场的时候，杨家的麦子和我家的都已打成麦垛子。爷爷娴熟的身手就负责完成这个任务，搭成的麦垛子像守候麦田的稻草人顶着斗笠伫立在各家场的边角。早晨太阳出来前，吆喝一声摊场了大家站成一圈，从麦垛子上一个个接过来扯开麦捆子的腰散落在已经光洁如面庞的场里。他们像手挽手围着麦子跳起锅庄舞一样，中间燃烧的是金黄麦香的太阳。等候拖拉机拉着碌碡点燃麦秆的火把，在夏天的日头里熟稔还没有消失的团结模式。就在爷爷去世不久的日子里，碾麦场里一片萧然。
　　　　一个用亲切对待粮食和土地的情怀已经走远，杂草丛生的场里只剩下几只啄食虫子的小鸡。曾经他们还能啄食由于雨后陷入场里落下的麦粒，如今已经瘦的只能寻找土里的蛐蟮。还有被雨水和阳光消磨剩下的低矮的草垛子，就连铡草用的铡刀都已经不见踪影，最初它就在我家草垛子的怀里藏着怕锈了锋利。记得有一次在爷爷去扯麦草时，草垛子里一条巨蛇被扯了出来。爷爷、二爸、三爸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巨蛇挑出草垛子引向我家院边的刺玫架上，那条蛇像波浪一样推着刺玫架左右晃荡最终遍体鳞伤的倒下了。我记忆里的碾麦场也就如今天一样躺下了，安静的没有一点生气了。它喘息的影子就在我的心里躲藏了，月色里的清光都叫不醒了。爷爷躺在坟头里徜徉起我走在场里的影子了，有点像他年轻时的孤独热爱，翻开土地的情怀在犁铧的边沿，在他和我的头顶之外投下胸膛中的温怀。
　　　　成熟的麦子黄成一片，像一位哺育孩子的母亲把胀满的奶头塞进熟睡的婴儿嘴里。在太阳的哺育下，我们都长着这样的嘴唇。一种很难看清真面目的旋黄鸟，一直唱着“旋黄旋割”的民谣。那清脆的叫声里，人们满目欣喜又嘴角留有笑意的和麦子打着照面。听奶奶说，从前有个很懒的农人，在虎口夺食的夏天他还天天倒头大睡。他的妻子天天催他去地里收割，但他不予理睬。一连下了十几天大雨，成熟待收的麦子全部腐烂在土地里，一家人一年的口粮没了，他羞愧难当，就自杀了，变成了旋黄鸟在麦黄时节催促每一个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让他们收割庄严的果实。当你听不到它的叫声时，麦子已经装满粮柜或者粮匴而它嘴角流着鲜血就飞逝了……在这容易消失的一切喘息中，我跟着爷爷摘过地坎边的“莓子”，这种满满汁液的嫩美的果实。它就长在地坎的边上，一家与一家耕地相接壤的梯田边上。夏天的阳光和它身上长刺的叶一样朝着我们扎来，爷爷弯下腰割着他的麦子，我就绕开“莓子”的刺掐掉它嫩黄的倒扣窝窝头形状的甘甜果子，放进嘴里轻轻一喳像镰刀割下麦子的轻松一样吮吸阳光的赠予。我长在这样的麦田里，漫卷冬天的雪片深深覆盖着我这样的外衣，我的影子在熟悉不过的故乡和故乡的土地里。
　　　　爷爷总以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老兵的姿态对待他的土地和儿女。听奶奶说爷爷在山坡挖洋芋的时候被同村的伙伴叫着当了解放军，参加了很多解放县城的战斗。最后在公安局工作，由于下放市民政策，他毅然选择了回到老家做了一个勇敢诚实的农民，正如他当兵一样把土地像首长一样对待，言听计从。回到老家帮奶奶挣工分，养活他的儿女。在每年的割麦前后，他总是像天边的残留星星已经起来了，拿上刃镰肩上搭着一根绳子。他清瘦的像一棵均匀的椿树，迎接每日朝阳风雨的雕琢。就这样赶往金黄的麦子地听候命令，弯下腰用手卡住麦秆的腰，一镰一镰地把他们割倒，不能留下太长的麦茬。一根烟的功夫，捆好了几个大麦捆子。起身，看看天边已经明亮许多也温柔的晴空。虽然他不知道这美丽的滋味何以言说，他边察汗边露出麦粒般饱满的微笑挤满了有皱纹的脸颊。在我给他送水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一大片留有麦茬的土地扎着我的眼睛，走在上面脚都有些疼。多么像一个老人剃了满满的一脸胡须，剩下的不仅扎我的脚也扎了白云伸进天空的蓝色脚丫。爷爷的腰已经没有早上走的时候那么直了，弯着在麦子的面前毕恭毕敬，身后留着宽余的麦茬地看到他屁股上的补丁，长短不一的仿佛嘲笑着剩下的几棵牙齿。他还不知道我来，我提溜着盛满凉开水的小茶壶一溜烟跑过去抱住爷爷的腿。他笑的像这麦地里的庄稼看到他来了一样，随着风的抚摸亲昵我的脸蛋，我递给他水壶，他嘴对着嘴，咕噜咕噜一口气猛喝，喝完出了一口美美的长气。这样的姿态在风雨谦和的土地里，他一直守着最后的阵地不离不弃。就算他倒下了，也要倒在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里，安详的在山坡的坟头上望着脚下的土地。
　　　　我也时常记得他养的那头骡子，据说比我大三岁。每次在寒冬的半夜里，我在热炕上熟睡时他已经去给骡子添天草了。他经常给二爸说要按时给骡子添草，马无夜草不肥。那头骡子的眼睛大大的常有些泪痕在眼角挂着，我平常害怕它踢我，很少单独去耳房看它。只有爷爷白天给它添草时我就跟着瞧瞧，因为我喜欢他那大大的眼睛。每次耕地的时候，我坐在它的身上爷爷牵着它的笼头。到了地里，我在犁铧翻出新鲜土壤的铧行里光脚追着骡子跑，还拿着鞭子打它的屁股。耱地的时候，我坐在耱上像滑雪橇一样随着骡子不紧不慢地前行，舒服极了，耳边不时有细腻的风摸着耳垂。我的童年里满是爷爷在土地上耕作的身影，他的身影后来就落在了我旅途的身上，但我永远会记得形影不能相离。
　　　　随着我开始上学，渐渐地打听到从山梁下拖延小路的曲溜拐弯处，可以向往远方。我就随着冬天来时的雪花，岁末之际奔回养我心魂的故乡土地。我的形影里用回形针别着院子里的毛底鞋，以及像雨水一样触摸院子的特殊温柔。还有碾麦场的欢乐，爷爷一辈子用帽檐遮住辛劳的孜孜不倦。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长出太阳味道的莓子，它的无私和雨露阳光下的耕地一样养活着我这样的人。
　　如若形影相离，我的灵魂难以和傍晚腾起的炊烟契合；如若形影相离，远在山那边的城市干涸地像一片死寂的湖泊；如若形影相离，黄昏里的背影不再那么迷人，农耕的文明与生命的持之以恒将在轮回里粉碎；如若形影相离，我看着星星的眼睛只有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