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那片地
2021-12-29抒情散文宋长征
老祖母站在那片地上,一直站着。像一株孤单的野草。像一棵被收获了子实后的庄稼。阳光落在老祖母的发梢,又滑落在她褪色的肩膀。什么时候,老祖母老成了一帧老旧的照片,在那个淡淡的黄昏,泛黄我的记忆。那是老祖母的一片地。老祖母,你在春天走过田埂时,是……
老祖母站在那片地上,一直站着。像一株孤单的野草。像一棵被收获了子实后的庄稼。阳光落在老祖母的发梢,又滑落在她褪色的肩膀。什么时候,老祖母老成了一帧老旧的照片,在那个淡淡的黄昏,泛黄我的记忆。
那是老祖母的一片地。老祖母,你在春天走过田埂时,是不是听见麦苗沙沙的笑声,大风呼呼的喊声。那条忠实的老狗,低低的吠声。我们知道你老了,怕你找不到来时的路。于是,把早已散架的一柄镢头,敲打上,给你做拐。让你拄着,领着你,去看你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
村庄里也有夏天,离开夏日的煎熬,我们的日子仿佛就不能叫做日子。老祖母偷偷地,在夏天的玉米地里,赤裸着肩膀,坦露着松弛的乳房。老祖母不说话。满地的玉米都是老祖母的儿女,神色凝重地看着老祖母,赤裸着上身。老祖母的青春,被村庄偷跑了,被土地掩埋了,被早早死去的祖父,带到异地他乡,远远地埋葬。祖父死时,瞳孔发散,面色潮红。祖父说,我又看见你悄不叽的模样了。光着身子,沿着那片地,一直跑呀跑。跑到天边。跑到我心里。自此,你的青春就消失了。你找不到了,在时间的荒野里,有很多东西,我们昨天看着,花开的花开,叶绿的叶绿。后来就都看不见了。老祖母,一弯腰,把一朵草花插在花白的鬓发,那条老狗,呜呜了两声,看着西天的云彩,熏醉了老祖母核桃皮样的脸庞。
老祖母,我知道,你一直在播种时间。把种子,一粒,一粒,播种在泥土里。你不会像村子里的青皮子那样,三天两头,走到那片地,看种子是否露出了芽尖。那些种子,其实就撒播在你的心里。你会拈起一缕春天的风,撒一场三月的雨,用松软的梦里的那双手,犁犁耙耙。让种子的床,温和柔软。本来,那些种子就是你的孩子呀,那些庄稼就是你的儿女。长大,长高,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要做的,不过是在村子里细细梳理时间的绳结。
凌乱的乡村时间,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一天的日子该如何打理。我们不是流水线上的一员。我们和村子也没有隶属关系。村庄承载我们的时间,我们在村庄的时间里,悠然度日。数鸡,喊狗,和醒来后倒嚼的老牛,诉说在过去的时间里,打捞的忧伤与快乐,失落与满足。村子里的日子亮堂堂的。即便是在凉月满天的夜里,也能听见时间水流一样的念珠声。老祖母猫着腰,把馒头屑放在蟋蟀的洞口;把一片肉,放在老鼠经常走过的地方。在村子里,老祖母不光待人祥和,更希望那些小小的生命,蟋蟀在嘀哩中,安慰我们的孤单,老鼠在夜色里,给我们空虚的时间带来一点点热闹的凌乱。
没有草的土地,是不会收获粮食的。
没有荒废的时间,不叫真正的日子。
我承认,我是老祖母嫡系的子孙。一生下来,就学会了如何在老河滩上虚度光阴。我看一尾鱼,在明净的水流里,闪烁鳞光,不厌其烦地在水草间穿梭。它们有很多时间,不用关心所谓的正经事。它们也不用天天想着鲤鱼跳龙门的崇高理想。时间还早着呢——在老祖母的时间荒原里,我们第一要听见自己的心跳,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才在风里,去寻找大地上的朋友和伴侣。老祖母从未教给我们什么,我也一直没在教科书里看见老祖母说过的只言片语。总之,土地是用来播种的,泥土是用来生长的,时间,只不过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附庸。我们从时间中来,在时间里消失;到最后,时间并不能证明,谁是小人物与哲人。都会化作飘散在风中的微尘。
老祖母,沿着故乡的田埂,我还能看见你的足迹。小小的,像一个个尖尖的粽子。你生养了我们,给我们铭刻上乡村的刺青,给我们烙上乡土的刻痕。从此,走到哪里,身上的泥土气息,再也挥之不去。
泥土能用来承载什么?
村庄又能寄托什么?
老祖母死了,会不会在一天的清晨苏醒。手打凉棚,站在村庄的最高处。看村庄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祖母从来讷言。即便是絮叨,也在寂静的夜里。老祖母只对自己说着话。星星亮了会灭。月亮圆了会缺。日头升起会落。花儿开了会谢。草儿青了会黄。叶子落了,还会再绿。只有风听,只有穿越夜色的风,偷偷爬进老祖母的木格窗棂,在季节的记事簿上,记下老祖母凌乱的絮语。
然后,走出村庄,昭告天下。 风拍打着老椿树坚实的躯干。风抚摸着小桥下悠悠的水流。风停驻在老祖母的那片地上,看庄稼一天天生长,青绿,绵延,葳蕤老祖母的时间荒原。 ——我看见老祖母变成了一阵风。 多年以后,从他乡匆匆赶回的伯父,请风水先生,在那片地上看上了一方好穴。说是金沙铺地,玉带缠腰。决意,把老祖母从西洼地里迁迎回来。时间凝固着,风不知躲向了哪里,一锹,一锹,将潮湿的泥土翻上来,露出老祖母业已腐朽的棺椁。年过七旬的伯父,哽咽着,老泪纵横。用手,将棺木上的土,一点点拂去。忍着悲伤,将老祖母的棺木启开。——老祖母在笑,蓝布大襟上一朵火焰般的花朵,鲜艳而生动。老祖母的脸,红润着,原本核桃皮一样的脸色,看不出一丝皱纹。花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青丝如瀑。阳光,流苏般洒落,瞬间温软了老祖母僵硬的肢体。 七憨爷说,真真的,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就像活过来一样。 老祖母还是化成了一缕风。在启开棺木的刹那,一切将不复存在。伯父痴坐在地,向天哭诉。早知如此,何必找什么狗屁风水先生。 老祖母不会后悔,如愿以偿地安放在属于她的那片地里,春来了秋黄,夏走了雪落。老祖母的那片地,始终生长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和一季又一季旺盛的野草。 守住自己的那片地,人就不会寂寞。自己种下的种子,就能打下自己的收成。老祖母的那缕风,累了就在田埂上歇歇;闲了,就在草尖上刮刮。从村庄到田野,只不过一眼望去的距离,我们在你慈祥的目光里,在你的时间荒原里,还会来来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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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走出村庄,昭告天下。 风拍打着老椿树坚实的躯干。风抚摸着小桥下悠悠的水流。风停驻在老祖母的那片地上,看庄稼一天天生长,青绿,绵延,葳蕤老祖母的时间荒原。 ——我看见老祖母变成了一阵风。 多年以后,从他乡匆匆赶回的伯父,请风水先生,在那片地上看上了一方好穴。说是金沙铺地,玉带缠腰。决意,把老祖母从西洼地里迁迎回来。时间凝固着,风不知躲向了哪里,一锹,一锹,将潮湿的泥土翻上来,露出老祖母业已腐朽的棺椁。年过七旬的伯父,哽咽着,老泪纵横。用手,将棺木上的土,一点点拂去。忍着悲伤,将老祖母的棺木启开。——老祖母在笑,蓝布大襟上一朵火焰般的花朵,鲜艳而生动。老祖母的脸,红润着,原本核桃皮一样的脸色,看不出一丝皱纹。花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青丝如瀑。阳光,流苏般洒落,瞬间温软了老祖母僵硬的肢体。 七憨爷说,真真的,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就像活过来一样。 老祖母还是化成了一缕风。在启开棺木的刹那,一切将不复存在。伯父痴坐在地,向天哭诉。早知如此,何必找什么狗屁风水先生。 老祖母不会后悔,如愿以偿地安放在属于她的那片地里,春来了秋黄,夏走了雪落。老祖母的那片地,始终生长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和一季又一季旺盛的野草。 守住自己的那片地,人就不会寂寞。自己种下的种子,就能打下自己的收成。老祖母的那缕风,累了就在田埂上歇歇;闲了,就在草尖上刮刮。从村庄到田野,只不过一眼望去的距离,我们在你慈祥的目光里,在你的时间荒原里,还会来来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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