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上浮

　　来了。又走了。留给我的是一地空旷的月光。
　　地上，无边的月色被房屋的阴影分割了。人深眠了，房屋里面并不空旷，它已经封存了过去无法计数的大量时光。地上的月光是崭新的，仿佛笑意盈盈的脸庞。一直不曾爽约的望日里，城市里的灯火好像凑热闹那样也显得更加明亮，只是，大街上的脚步太凌乱，声音太嘈杂，只有到了午夜以后，月的清辉才从城市的凌乱和嘈杂中缓缓上浮。显然，凌乱的脚步、纷乱的人影、嘈杂的声响全都在月光下沉底了。城市上方，清澈的天空里只有月光的曼舞和月光的清歌。真能看见，月光如薄雾被清风吹来；亦能听见美妙的乐声随风飘来，觉得那样的天空和那样的月夜最应该是故乡。
　　幽静的檐边这样特定的场所早已不复得见，但在居的房子依然有窗。以前，这样的月色一直都在檐边徜徉，而今，又一个望日不失其时，亲切的月光又在窗外疾走如飞了，的确还是旧时模样，但确乎也比以前的行走快得多了。再次忙完一件事情，再挤出一点时间去看，走远了，需要伸脖引颈，结果，再次感到故乡真的很遥远了。
　　土街土巷，土场土院，但一点也不土气的还是望日。最先出来的甲虫开始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它们的鞘翅那么亮，可惜的是发亮的翅翼也招来了年富力强的掠食者。到底是什么东西如闪电一般飞过来，衔走了快乐前行的甲虫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更无法想象。鸡早就上架了，飞鸟也入眠了，到底是什么？是蝙蝠吗？出手真是太快了，真如闪电一样，一晃，地上的虫子就不复存在了，那时候就知道了弱小的无助与夜行的险恶。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月夜里吃掉地上的甲虫的，一直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但月光依然按时扫过来，依然按时间洒在地上，依然有各式各类的昆虫在地上迅速跑过或缓缓爬过，凡有鞘翅的，都背负着锃亮的月光，它们背负的月光照耀着属于它们的自由与快乐。
　　阶沿下生长匍匐着浅浅的地衣，纤小的草瓣竟然在月光下变得硕大无朋，大到甲虫能在其间自由自在地穿梭、逡巡。土场土院光洁平整。月光很亮的时候，竟也能看见虫子在地上留下成串的足迹。这样美妙的时候也是常有的，大多时候，不知不觉就在阶沿上睡着了……醒来，周身寒凉，方知夜气是那样的清凉。暗影东移，不用多想也会知道月亮已经西行甚远了，但还是想要得到证明一般疾走至远处的月光下。月亮，或在房顶，或在树梢，或在山巅，仿佛已经被悄然流动的夜风吹远、吹凉。而地上的虫子，全都不见踪影，应该是入睡了。
　　也有被虫子弄醒的时候，在脸上，或者在脖子里，痒痒的，惊醒的瞬间惊恐万状，出于本能挥手拂去，在指掌间蹭磨的瞬间感觉奇奇怪怪的，虫子落在暗影里了，发出“啪”的一声，内心的惊惧已经无以复加，感到全身都不安全了，站起来，狂乱地跺脚、抖动衣裳，心的狂跳也赶走了全部睡意。有些不舍，走出深沉的暗影再看月亮，忽然想到那个月亮很像天还未亮就去赶早集的祖母，走出很远了，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
　　月亮太亮了，已能让人看到远处的山体上页岩的反光。近处的杨树千掌合鸣，但人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风，清风流过的路径原来是很高的。杨树娇小的手掌很亮很亮。那时候的月夜整晚整晚都有无法安眠的人在村子里或者倚墙而坐，或者随意游走，有人在抽旱烟，火星一闪一闪的。夜行的人间或也会煞有介事地发出空洞的咳嗽声的，一来是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以及确切的方位和距离，以此告知别人无需担惊受怕；二来是为自己壮胆。烟斗里的火光和空洞的咳嗽声让人很有安全感。那是可以戴月纳凉的日子。在秋天，戴月而行或戴月而坐的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据说他们全都睡不着，而睡不着则是因为老了睡意减少，也有把责任推卸给月光的，但听得出，话语中很有些爱意和暖意，并无真正的幽怨。即便在夏天，午夜时分天气依然寒凉，那些睡不着的人就会披上棉衣，在他们烟斗火光闪烁的间隙，蝙蝠的身影像黑色的闪电胡乱地闪射；在他们咳嗽的间隙里，也有虫子迅捷地飞过，“吱——”，“嗡——”，那些虫子有鞘翅的，也有鳞翅的。
　　回到屋里，躺在宽广且干草气息极其清凉的土炕上，大人们鼾声如雷，但也无法掩盖虫子们借着透进椽眼的月光愉快飞行时候发出的声响。看着从椽眼里射进来的白亮白亮的光柱，就想到远在天上的月亮竟会变成夏日里的炎炎骄阳，弱柳扶风，夏蝉长鸣，那么多的孩子都在水中，光溜溜的，活像一群精神饱满的乌黑发亮的泥鳅……
　　麦茬参差的黄土地里，玉米长到半人高了，宽阔而柔软的长叶反射着月光。套种在垄间的黄豆秧，叶面是毛茸茸的……
　　圈点夜空的只有树木，高低错落，大小不一，但都有圆润的树冠。月光最亮的时候，树冠都显得沉醉、迷茫——其实孩子们也有失眠的时候，不眠的孩子们会不期而遇，然后凑在一起像仓鼠一样到处胡游乱逛。
　　城里，楼宇像方形的牙齿，把晴朗的夜空啃咬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人仿佛在幽深的山谷。边走边看，看月亮的时候必然要歪着脖子。但所见还是时隐时现的。最糟糕的是路灯造成的光污染或光干扰，从城市大街上辉煌的灯火里看上去，月亮显得肮脏不堪月光也显得散乱不堪。除了楼宇，把夜空搞得四分五裂的还有拉来扯去的电缆、电线，好端端的月色就被它们狠狠地切割，完美的天空就被它们弄出意想不到的裂缝来，并且，这样的不完美在城市里无处不有，总有些让人感到扫兴。
　　老式的公寓只有五层，楼顶间和楼顶是完全开放的，的确是难得的敞亮之所。午夜以后，假如不幸又失眠了，而月色正好又是极美的，就到楼顶上面去自由观天，很快就会“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了。那种时候，觉得城市也不是彻头彻尾的一无是处，事实上也有让人的心灵能够穿越时空的许多优势。在楼顶上仰望天空，天空上没有方形的齿印，天空也没有四分五裂的惨状，当然也没有圆润的树冠和发亮的树叶。但是，夜空更加辽阔，月色更加壮美，月趣更加充盈。然后就会悟出，几十年前简单的心念并未走远，几十年前的率真与快乐并未减色。很激动，觉得“老”只是一个代表消极意义的时间概念，而心念是可以永远保持年轻的。进而恍然大悟，人之所以怀旧，之所以念念不忘童年，是因为最率真的快乐不会被时间消磨，不会被日子冲淡，非但不会，还会于人紧紧相随，以良药的效应，以恬美的安慰，以幸福的滋养，以快乐的调和，来校准当下的昏乱、迷失、病态的极端，乃至拯救毫不知情的精神自戕，这些能耐都是造物主给的。
　　以前，是苦难的生活一直上浮，快乐的童贞一直沉底；如今，是劳碌不堪的人的心灵不幸屡屡沉底，很少有人关注自己还有能够上浮的其他东西。在楼顶这样难得的地方观赏别的楼宇，高低错落、灯火明灭，此情此景其实也像几十年前出于生计而夜行至山顶，看到的是高低错落、灯火稀疏的村落，但大山更像大山，月光更像月光，仿佛土墙和瓦顶都在发亮，被夜风吹拂的感觉还是那样舒畅，虽然如今的夜风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些浊气。在楼顶这样的高度，没有什么能够割裂完美的夜空，无论城市里的灯火多么辉煌，喷涌的月光依然占据上风，觉得自己的内心和几十年前并没有两样。
　　蝙蝠开始飞行了，而且很多。在蝙蝠飞如闪电的夜空里，居然也有无所畏惧的虫子，它们反光的鞘翅很精致。那些小生灵十分机敏，在蝙蝠疾飞而过的空隙，它们把握好时机迅速飞过，不知道忙着去干什么，但声音还像以前那样清晰且悦耳，“吱——”，“嗡——”，还能听到这样悦耳的声音，真的感到这几十年没有白过。
　　来了。又走了。留给我的是满眼浩荡的月光，像乳汁，很粘稠的。来了又走的，是一大堆色彩斑斓的时光，那些是我走过的，也是我抚摸过的。
　　2014-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