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西风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宋）李清照
　　昨夜阴凉，雨打湿了这个秋天，我静静地坐在这里独饮，也只为那一时的风骤。风卷起了竹帘，噼啪的声响灌满我的耳朵，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酒是我最好的伙伴。入住青州已有数年，数年里你来去匆匆，偶有眷顾也只是在快马飞来的书信里。所以，我喜欢在灯影花烛里读你，如同读那个青春的少年。
　　那是怎么的一次相逢，你携了温暖而来，悠然缓步，浅语轻谈。那时的我正着了未整的晨衣摇荡在秋千架上。慵懒是我一贯的作派，不喜妆扮也是我的性情使然。但在见你的那一刻，我却因为自己的慵懒有了自愧。是做女儿的欣喜，还是做女儿的羞怯，抑或是因了我与你的初见？
　　你乌发白衣，眉目俊朗，神情之中含着蜜般的甜意。你站在阳光下，靠近篱笆边，用一种恬淡的目光看我。那份看是人生只若初见的开始，是你与我的尘缘已悄然而至。这是上天的眷顾，更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一份迷恋。自此，你嘴角的甜蜜化作我心头的想，在每一个清晨每一个日落，每一缕瑞脑的香气前流连。
　　恨不由心，我总责怪你的不来。爱也不由心，麻痒的感觉爬满了我的身体，填满了我的心间，在花前月下缱绻。是做女儿的我经不起青春的诱惑么，还是你的眼神总让我不舍？那一望之后，一切都有了改变。
　　你是赵明诚，是当朝右丞相家的三公子，年少老成，才华横溢，你挚爱着古今所有的金石书画，收藏商周的青铜器、汉唐的石刻拓本。你还是一个睿智的儿郎，喜爱巧言说笑。你的父亲是严肃的父亲，也是朝阁之中与我的家人意见相背的一面。我不知道那天你为何而来，又为何伫步，却在跳下秋千的一刻猛地悟到了心动的感觉。“和羞走”是后来写出的词句，却真实地记录下我当时的心境。人都说李清照才貌双全，却因了你让这双全化为流水逝花，随波荡远。你成了我心情的承载，成了我时时的眷顾和期盼。
　　争渡，争渡。黄昏，你约了我同行，挽手嬉闹在清凉溪边。欢笑浮起在轻如薄云的木舟上，笑语荡起在绮丽的藕花丛。藕花们妖娆芬芳，盎然立于碧绿之上。水滴悠然成珠，颤动在荷叶之间。晚来的风裹挟起杯间的酒意，伴带着你的给予我的情感，在暗香盈袖间欢喜。景悠然，情悠然，你与我的相望在暮色下亦悠然。
　　然岁月流逝，花开花落，世事的多变造就你我境遇的多变。你的父亲终因“元祐党人”之事与我的父亲有了离析，一个高高在下，一个被贬谪岭南。那时，我刚做了新妇，尚愿与你流连在花香之间，尚喜与你在名人佳作前醉酒尽乐，你的笑是我的笑，我的念是你的想，却终因这场变故弄得心伤。自此，我便开始懂得了生活的艰难和必经的磨砺。没有理由，政治从来都是文人的墓地，纠葛也从来发生在朝野之间。但是，我依然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感谢你的不离不弃，让一行女儿家的清泪在温暖中潸然。
　　青州十年，你与我守。之前你的家族也经历了世事的多变。一向维护在皇帝身边的你的父亲赵挺之去了，在一场风波之后，在那个飘着细雨的深夜。你的家庭也随之没落。世间的事就是如此，人在高处人人敬畏，人在低处不如泥沙。我们回归故里，成就了青州城里一池静水的安闲。那个时候，你对金石书画的收集已成绩斐然，我也在历次磨难中达悟到心灵的归宿。期间，《金石录》《周易》《左氏传》《词论》先后成章。
　　你总是让我想起那一院的绿肥红瘦。那些生长在东篱下的海棠是你种下的温馨。那个时候你会与我共赏，在饮茶的间隙了然一份心情。你也会把花端到我的额前，笑道：花已醒，人却睡，慵懒！于是，那些长在绿叶间的粉红就成了我的钟爱，在每一个清晨探看。娇嫩长在呵护之中，我生活在你的关爱之下，如同鱼与水相伴相融。人都说李清照和赵明城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伉俪，孰不知我心与一你心已是不离不舍的泥水成团。
　　酒，三盏两杯。如今，这些娇美的景致早已不在了，遍地菊瓣在秋风中战栗，丝丝金黄，丝丝纤弱，丝丝如飞雁的羽毛带去我对你的思念。夜总是那么黑，纵点燃再多的烛光也映不到你关切的目光。桌案不再是温馨的桌案，案头也不再有你的侃侃而谈。帘卷西风，骤然击打，不停地扫过我的额角。镜中容颜人比黄花瘦，床榻上翻卷的被褥也是不能再有的舒展。没有温暖，少有笑谈，这屋里的清冷只有凉了的玉枕懂得。
　　但我依然卧在这里读你，如读你的心情，我的不安。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半夜醒来，我总见月色清冷，感觉到衣襟薄单。人都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怎知陶公的心境已是我的昨日。时光悠悠，人心幽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恋，在秋风中独行。
　　你还是那个赵明诚，我却不再是那个李清照。夜夜相思，夜夜梦，夜夜不能等天明。洒在院里的黄花是浸入琥珀杯中的景物，融在酒里的泪珠是我做女儿的心情。是的，女儿为爱而生，男儿为志而在，凌云壮志是涌起在你胸中的豪情，洒脱豪迈也应该挂起在男儿的官袍之上。
　　你又做了莱州城的知府，在你的父亲赵挺之重塑声望之后。离去匆匆，相聚遥遥，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路悠长，酒悠长，杯盏之中只有我将这眷顾的心情吞下。这首《醉花阴》是写于你的，也将寄往远方。雁回头时，许我能收到你的问候，收到那些传自建康城的讯息，或者你也会在回言提醒我：酒要少饮、词要多写、性要沉稳。
　　只是你不知道我早已惧怕了这夜晚的风吹，惧怕了无你的日子，惧怕了与众友的交往。我学会了一个人徘徊，一个人孤单地踱步在黄昏的院中，于茫然间偷看别人家窗前的嬉笑和相拥相伴。闲愁无计可消，惟有楼前流水，尚念惜我又添一段新愁。
　　雁儿何时回？微醉之中我眼前迷离，唯盼明晨雨过天晴……
　　 注：一代词宗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写于1102年，是其婚后某年的重阳节所作。本文借此抒发了李清照入住青州丈夫出外做官之后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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