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痕心上
2021-12-29抒情散文澧水寒儒
酒痕心上谢师酒爹很高兴,乡里人说,爹的眉毛长了三尺,说爹弯在背上的弓显直了。爹的体貌暂时得以改变,源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爹确实高兴,我清楚记得爹拿着桃源师范学校寄来录取通知书的信封跨进来的模样:爹沟壑纵横的脸上,似乎有溪流在暗涌。爹说他紧攥……
酒痕心上 谢师酒 爹很高兴,乡里人说,爹的眉毛长了三尺,说爹弯在背上的弓显直了。爹的体貌暂时得以改变,源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 爹确实高兴,我清楚记得爹拿着桃源师范学校寄来录取通知书的信封跨进来的模样:爹沟壑纵横的脸上,似乎有溪流在暗涌。爹说他紧攥着通知书,拿得很紧,生怕丢失或者被人抢劫似的。直到到了家,方才安然无恙,但情绪没有回落的迹象。 那个阳光肆意的下午,家里人聚集在横陈着家什和杂物农具的家里,准备着聆听爹宣读来自远方的通知。 爹掸了掸衣上的尘土,双手狠命地搓了又搓,生怕玷污那神圣的录取通知似的。我看见爹,分明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也许是他太过于激动。许久,他才撕开那土黄色的信封,然后伸开粗糙粗大的手指取出了那泛着喜气的红色通知书。 爹把折叠的通知书打开,用颤抖的声音念着,就像陌生人在触摸琴键时发出的短短续续的声响。我知道爹是激动。 后来,爹念到书费的时候,脸上绽开的花,就像突袭而来的狂风暴雨席卷而空。娘不自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弟妹不做声。 念完之后,爹收好了录取通知书。抄一把锄头,向湾里冲去了。娘把背篓挽在肩臂,手拿镰刀急促地出门了。阳光下,爹娘的身影,像急剧位移的陀螺,在无形的鞭子的抽打下迅速旋转,眩晕与否,我们看不见,只有他们自己清晰。 只是爹还是高兴。爹的骨头缝里都是劲。爹在极力摆脱C字形的脊背向下的合围趋势,但爹一旦在负重之后,我总看见C字形的爹的身影在阡陌上缓慢移动。 爹的忙碌是在预备学费上。不仅是我,而且小弟上初三,小妹在小学读四年级。我帮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十五岁的我也未能深解爹的艰难,只知道,家里的确实艰难。 但爹宣布要做一顿谢师酒的时候,我确实讶异了不少。我小声地跟爹沟通过,主要意思是说,既然家里这样困顿,那就不办了吧。我说,能考取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我确信我是替爹着想,但爹不仅没有赞许,反而愠怒,说我是不图感恩忘恩负义的家伙。 爹是心存感激的。在学校开学的时候,专门跑到学校请了学校的老师约定9月3日到我家喝杯薄酒。 9月2日,爹还专门跑到城里,买了牛肉、烘干肉、水果,还买了一坛米酒,并且做了土家扣肉。爹把表达内心的感激用在力所能及的物质准备上。9月2日晚,爹忙了半夜,煎炸烹炒,露出了他的厨艺。我也没有闲着,帮着在灶门前烧火。趁着空闲的时间,爹还嘱咐我说,重写一下家神。爹说也要祖先们分享一下这一喜悦。爹帮我裁纸,折纸,我拿着毛笔弯弯曲曲地涂抹着,表达着虔诚,爹不加评判,我算是自信了一回。 9月3日,娘老早就把家打扫得干净,把杂乱的家什和杂物还原归位,等候着恩师们的到来。 阳光从天塔走过,菜香漂浮,飞舞的饭菜分子搅乱着味蕾的素常工作,肆意地分泌着口水,但我一直抑制着我的手。 老师们应约而来。姑父招呼他们落座,姑妈端着热茶,一一呈上。和老师们打过招呼,我依然躲到灶门边,那时,显然我还很害怕老师,天地君亲师位的尊严,不仅在墙上,还在我的心里,更在爹的心里。 爹翻炒、刀斫,一番交响曲之后,饭菜一一呈上,谢师宴正是开始。老师们开始品咂爹的手艺。爹是乡里的土厨师。素来评价很高。老师们似乎很满意。爹不善饮,但他还是举杯感谢老师们。我也倒满饮料象征性地感谢老师们的辛苦。 阳光很轻,黄昏渐渐道来。校长和班主任老师还在痛饮,他们的言语从宽慰渐渐抵达了现实,说我不该填报师范,老师的处境就是不堪。爹没有那样的经验,娘也看不透玄机。我更不能切近他们的谈话,也许,我是他们畸形的成绩,我明珠暗投的命运从此开始。 一桌谢师酒,爹呈现的是最朴质的感谢。而在这杯酒里,却落下了不甚明了的声音和目光,也许,一句感谢,一杯薄酒暂时引发了近乎麻木的心性,像一缕阳光,漫射进了沉寂的心灵。 考核酒 从陌生到熟稔,是从一杯酒开始的。 1998年8月30日,我来到大伙的中间,真正地融入和集合在一杯酒里。三下锅,咕嘟咕嘟,泛着动人心魄的肉香。酒已斟满。三五十人围坐。没有动筷子,等候着老校长的发言。老校长说,今儿是迎新。得喝酒,考核酒,我们这的传统。老校长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 我不会喝酒,也从未喝过酒。我的胃从未被酒精侵略过。我的脸上露出了学生娃的稚气未脱般的难色。但老校长眼角眉梢的那丝期许是无法拒绝的,我入门社会的第一课也即将从一杯酒开始。 距离的拉近,往往从共同语言和交集开始。酒就是大伙的共同语言,我被蓄意准备的交际理论所打败。 面对斟满的酒,我不再拒绝。我开始学着大伙的样子,拿着酒杯,开始放到嘴唇间,轻轻吮咂。苦、辛辣,火一般地炙烤,在喉咙之间向胃里散布。 大伙喝酒的姿势不一,有的喜欢慢慢品味,有的习惯一饮而尽。表情也不一,有的眉头紧蹙,有的面如关公。喝了酒,海吹神聊就开始了,不快的愉悦的从一杯酒入喉之后,就挥洒开来。你一言我一语。心灵似乎就得到了置换和浣洗,推心置腹就成为了一次可能。 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林林总总,杂乱无章,诗歌一般的遣词造句和跳跃,吆喝声和划拳声,把师长的形象似乎暂时打碎。师长似乎得到全身心的解放,没有了性灵的桎梏。暂时的解脱,似乎得意忘形。我的内心的腹诽,不在表达之间,而是站在位置之外的一份毫无恶意的贬责。 继续喝酒。我的胃在强悍地接受酒精的熏烤。我的身上弥漫着一股热量,血流得很快,听得心脏扑通扑通得跳,心如擂鼓,一点也不为过,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我知道我不能喝了。我觉得已经承受不住了。我嗫嚅着说,主任,我喝……喝不得了。 主任扬了扬酒杯说,你才喝两杯,算什么呢?我们这儿是这样说的,一杯两杯不算酒,三杯四杯漱漱口,五杯六杯扶墙走,七杯八杯墙走我不走。小杨,你走走看。 显然,我知道我还没有到达那个程度。我很率直,试着走了一下,还好,还没有到扶墙走的地步,事实胜于雄辩,说明我还能喝。想不到我还是海量,看来,我有能力通过考核。主任说罢,招呼大伙,为了欢迎小杨老师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我建议,大家再次共饮一杯。于是满上,大家站起来,碰杯,引颈啜饮。热情的表达,无需多言,一切尽在酒杯中。 没有太多的樊篱,没有太多的约束。大伙就这样痛饮着。酒是当地山民土法酿制的米酒,喝得放心。大家难得一聚,老师们工作中的不快,生活中的疲累,暂时被抽空,一切融化在酒中。 被酒精分子浸染过,大家似乎就有了共同的精神元素。 很久之后,大伙已经完成了从和风细雨到轻言细语到豪言壮语到胡言乱语到不言不语的跨越过程了。我仿佛迷迷瞪瞪着眼,看见老校长和主任,趔趄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走了。 他们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口渴,脑袋疼得厉害。我隐约地觉得,我似乎转移了地点。又觉得吐了很多次,翻江倒海的那种,只知道吐,隐约地记得我像一只中毒的狗的模样。其他的如如何回到寝室,说了些什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唯一清晰的是,那天夜月中天,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了,我感觉已是天亮了。其实,还是大半夜。幸好,被一个如厕的老师看见,抓了回来,才不致不测。 翌日,这个老师将我半夜乱跑的事说给老校长听的时候,老校长的脸上顷刻间变得惊异,看着我像一颗蔫白菜的样子,瞬间又恢复了表情,老校长的心理活动我无法揣测。 一年一度的辞旧迎新又开始了,新旧交替的时候,酒又被提上了口头,不同是主任变成了校长,主任不再提考核酒的事,说大家随意,能喝的喝白的,不会喝的喝饮料、喝啤酒。自然,大伙也没有酒到深处的自然本性的裸露。当然已为主任擢升为校长的主任,已经深知痛饮的结局了。 某日,我曾半开玩笑地问过先前是主任身份的校长说,咋就在我之后就取消过考核酒呢?是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啊。 校长似乎陷入了沉痛,和我已然熟稔的他说,小杨老师,你知道咱学校那间旧房和操场是怎样改变的吗?我摇头。校长说,老校长为了争取得资金,在向上面要钱的时候,酒桌上,领导说一杯一万,老校长连喝了十杯。后来,钱是得了,但老校长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看着透着崭新之色的房屋,我没有再追问。我深知一段不愿谈及的往事意会即可,背后的隐喻不可深度挖掘,我知难而退。 后来,再后来,关于饮酒牵涉的方方面面的问题多了,就没有人特别痛饮和劝酒,考核酒也就成了往事,成了一种记忆。 合卺酒 爹的欢喜,最终成了过去式。爹的操心没有终点。我久未告别单身,成了爹的心事。 爹跟我教谕,好不容易跳出农门,最好找个双职工。免得生活陷入危机。爹说他走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要多。我想爹的话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工资低下、无车、无房是致命的弱点。 我想,非物质爱情的优势,在于我的秃笔,能自以为是地把汉字组合地妙笔生花。但我把我的歪诗理由充分的寄给我心仪的女孩的时候,许久之后,我发觉我的等候比把稿件邮寄给杂志社还要漫长,还要接受泥牛入海的事实。我的耐性被挫折得弱不禁风的时候,我开始反思和小结。若是如我般穷困潦倒的寒门女孩,自然渴慕的是高富帅;若是出身高贵的富家女子,追求的自然是门当户对,焉能委身于穷矮挫的我。并且爹还言之凿凿地给我说,不能入赘女方,所以我的爱情一直归结于理想形式。相亲无数,单身年年。 爹的教谕从循循善诱到了几近愠怒的地步。我把我的努力给爹交流之后,爹被我说服了。他说龙蛇各有道。 看着我年岁逐增,爹又郑重地给我谈了一次话。爹说,既然找不到双职工,那就降低要求吧。找一有手艺的人也好,何况还能生两个小孩,能使门庭兴旺。爹是家长,他的分析我不敢苟同,细细忖度,觉得找一手艺人,确实不错,至少手艺人能自己养活自己。 爹的话被我咀嚼之后,我不再奢望能找一双职工。有人给我介绍了一裁缝。见了面,她很朴质,言语不多。像大多数的平凡女孩那样天然去雕饰。因了年龄,因了俗世的眼光,我开始把心思放在和裁缝的交流上。她家境不是很好,但有着良好的教养,不卑不亢,也无太多的要求。她不太关注我较为广博的兴趣爱好,我自得其乐。我把快乐与他分享的时候,她耐心去听,从不争执。 我觉得,她做现世的贤妻良母就好。朴质的传统的美德集于一体,足以让生活波澜不惊,经得起岁月的风吹雨打。相恋半年,我给她说了诗经里的那句经典的给人无限想象和憧憬的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以白话的形式,说出了我的承诺。我还说,也许别人是用语言取悦,而我却用行动,用一生的时光去做。 当我把张洁的“如果呼唤的和被呼唤的不能同时答应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结婚的”话语用在现实中加以考量,发觉我被坚硬的现实给否定了的时候,我和她走向了婚姻的殿堂,她成了我的妻。 2008年漫天风雪的腊月初十,我们在乡下举行了婚礼。送走了一拨拨前来道贺的亲友,最终,时间交给了我们。妻卸去了一身迎合民俗的红妆,展现了最朴质的泥土气息。一身酒气的我,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乡里还沿袭旧制,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酒杯,倒上酒。昏黄的灯光下,眼眸的温暖,像火焰燃烧。风雪的寒意早已被驱逐。我和妻手执酒杯,手臂交叉,庄重地一饮而尽,完成了合卺酒。 妻期望着形式和内容的契合。妻说,她把她的一生交付给了我。娶亲时,岳父紧握我的手,言语恳切地说,他把女儿交给了我。我说,你尽管放心。饮尽合卺酒。二位一体的象征从此开始。和妻相融,我把爱和责任扛在心头。 后来,无意之中,看到合卺二字,查阅方知,合卺,即是成婚的意思。卺,一种瓠瓜,味苦不可食,俗称苦葫芦,多用来做瓢。合卺,始于周朝,为旧时夫妻结婚的一种仪式。仪式中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而又以线连柄,新郎新娘各拿一瓢饮酒,同饮一卺,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又悉合卺酒承载着父母的祝福、同甘共苦的承诺与永不分离的美好寓意。心中便感慨万千。 一杯合卺酒,确乎凝聚着双方父母的殷殷希望,人生从此踏上新征程。 …… 不惑将至,偶谈及酒事,我虽不是酒中常客,心上却留酒痕,晒着秋阳温习,与妻轻言慢语,仿佛时光重回,其中的韵味就变得悠长悠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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